「邢雲路,萬曆年間改歷之事,你從頭給朕上一說。」
揮手打斷孫如游的話,朱由校看向跪在大殿中央的邢雲路道。
「從第一次商議改歷開始。」
「臣遵旨。」
聽到皇帝的話,今年已經七十歲高齡的邢雲路叩首行了一禮後,開口道。
「萬曆二十三年六月十九日,鄭王世子朱載堉。。。」
隨著邢雲路的講述,萬曆年間,關於改歷的事兒,在朱由校這個皇帝的眼前緩緩鋪開。
萬曆二十三年六月十九日,鄭王世子朱載堉向朝廷進獻《曆書》並上《進曆書疏》。
他的奏章內容有三點。
第一,說明學習曆法沒有違背國家律法。
第二,報告了大統歷出現的差錯:大統與授時二歷相較,考古則氣差三日,推今則時差九刻。
氣差:冬至時刻之差。
時差:夏至時刻之差。
第三,則是勸說皇帝取銷民間學歷禁事。
此時,禮部因為欽天監屢次算不准天象,已經處於一個忍無可忍的狀態,禮部尚書范謙為朱載堉進《曆書》事,請上「賜敕獎諭」。
然而,此刻的萬曆已經處於一個擺爛狀態,改歷這種政治動盪的事兒,是不可能出面推動的,頂多誇獎一下自己的叔叔。
而隨著朱載堉上進《曆書》並獲皇帝「獎諭」的事傳遍天下,當時身處邯鄲的河南僉事刑雲路起了興趣,親自登門拜訪,和朱載堉相談甚歡。
萬曆二十四年十二月辛已日,邢雲路冒著掉腦袋的風險,以僉事身份上《議正曆元奏疏》,請修正大統歷。
在列舉了大統歷的各種誤差之後,邢雲路直接就對著欽天監官員開噴了。
自國初迄今二百餘年,歷猶未正,司天氏但知謹守元時立成之法,而一切諸應不隨時以考驗,氣朔並乖,天人弗協,而猶然用至元辛巳為元。夫有一代之興必有一代之歷。我朝製作越千古,獨奈何以歷數大典而猶然以勝國為元耶?
這話的大概意思是,一代國有一代的歷,大明不修自己的,一直用前元的,是覺得在曆法上,大明輸給前元了嗎?
這話一出,整個欽天監就展開了對邢雲路的圍剿。
邢科給事中李應策覺得邢雲路能幹事兒,從愛惜人才的角度出發,他建議邢雲路即以原官暫署欽天監,俾相資訂正。
而欽天監監正張應候則是直接下重手,要將邢雲路往死里整,說他惑世誣民,變亂成法,僭妄惑世。
最主要的是,欽天監要求請錦衣衛出動,壓制市面上對曆法不準的議論。
而禮部尚書范謙,則是處於一個居中,保護邢雲路的態度。
當時,朝堂之上的爭鬥,幾乎到了刀光血影的地步。
因為如果讓邢雲路修了歷,那欽天監的一系列官員們就能都下崗回家種地去了!
最終,事情以萬曆的聖旨結束,沒有聖旨的內容,但有禮部尚書范謙的上奏:歷為國家大事,士夫所當講求,非歷士之所得私。律例所禁,乃妄言妖祥者耳。監官(欽天監)拘守成法,不能修改合天。幸有其人(邢雲路),所當和衷共事,不宜妒忌。乞以雲路提督欽天監事,督率官屬,精心測侯,以成王典。
然而,可惜的是,想要修歷的禮部尚書范謙在萬曆二十五年去世了,又有欽天監從中阻撓,邢雲路進京修歷的事兒也就這麼擱置了下來。
但同時,一個轉機也來到了大明。
同樣是萬曆二十五年,義大利傳教士利瑪竇正在南京履行,並試圖找到一個覲見萬曆的機會。
在讀到了大明邸報上關於修歷一事上的爭論後,利瑪竇敏銳的察覺到了機會,參與修歷,就有可能得到傳教的機會,於是果斷寫信到歐洲搖人。
四年之後,西班牙耶穌會士龐迪我、義大利耶穌會士熊三拔至華,並帶來了西洋曆書和儀器。
然而,利瑪竇想參與修歷,需要一個機會。
利瑪竇沒有等到,但其他的傳教士等到了。
萬曆三十九年,大明朝堂上對於能不能修歷終於吵出個結果,修。
然而,此時,利瑪竇去世一年,鄭王世子朱載堉去世半年。
這就屬於是車撞樹上了,你知道拐了。大鼻涕流到嘴裡了,你知道甩了。
當然,在曆法上,大明是真的不行了。
因為欽天監官員歷代是父子相傳的緣故,你讓這群人算風水,可能算的很是麻利。
但是修歷,真的有些為難人了,很多儀器都特麼的不會用了!
最終經過一番商討後,修歷的人定了下來。
中派,邢雲路,兵部郎中范守巳。
西派,徐光啟、李之藻。
歸化夷人,龐迪我、熊三拔。
然而,剛修了五年,禮部侍郎署南京禮部尚書沈掀起南京教案,龐迪我、熊三拔等人被丟去了澳門,修歷的事兒不了了之。
嗯,這會兒都死的差不多了。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聽完了邢雲路的敘述,朱由校有些感慨的從龍椅上站起來,一步一步的走下月台,親自將跪在地上的邢雲路扶了起來。
握著邢雲路略顯乾枯的手,朱由校用一種難以言明的語氣道。
「為了我大明的曆法,邢公,受委屈了啊。」
「陛下,臣。。。臣萬不敢受陛下降階之禮。」
一抬頭就看到皇帝,邢雲路連忙又想往下跪,卻被朱由校死死的抓住。
笑著看了眼四周的朝臣,朱由校臉上帶著毋庸置疑的霸氣。
「曆法關乎百姓耕種,此乃國本。春耕一日誤,則一年皆誤。一年誤,則全家饑饉,農時不准,天下疲憊。」
「這一禮,朕乃是為天下謝刑公。」
「降階之禮,自有禮之始,乃為各國元首族長而備。然刑公為我大明修歷,遍閱群書,心念國本。」
「刑公忠良之臣,有才之士,受朕這一降階之禮又有何妨。」
「陛下,臣老邁昏朽,萬不敢當陛下如此誇讚。」
聽到了皇帝的話,邢雲路終於是掙脫開了皇帝的手,跪地俯首到。
「臣願舍此殘軀,為陛下計。」
「刑公快快起來。」
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朱由校表現出了自己對人才的尊重。
忠良之臣,有才之士,方得尊重。
「啟奏陛下。」
看到皇帝將邢雲路扶了起來,禮部尚書孫如游適時的站出來道。
「依《大明律》,私習曆法者死,為護刑公周全,臣請修《大明律》。」
「你前些日子,不是還上奏給朕,說是私習曆法者,都改殺之以正國法嗎?」
雙手背在身後,看了眼孫如游,朱由校緩步走上月台,在龍椅上坐了下來。
「臣為禮部尚書,護國家禮儀,遵大明體制乃是本職。」
聽到皇帝這麼問自己,孫如游連忙解釋到。
他是《大明律》原教旨主義者,或者說是禮部原教旨主義者,他的職責就是維護大明的禮法。
「今我大明曆法不周,四季難清,臣之失職也。」
「幸有刑公,習得此法,又有西夷之人,教授徐尚書諸人西法,方可使得我大明曆法復改新曆,萬民得存,臣為陛下賀。」
「刑公修歷可活天下萬民。」
見到孫如游出來以修律給邢雲路站台,畢自言也站出來道。
「臣為陛下賀!」
「臣為陛下賀!」
見到畢自言也站出來這麼說了,吏部尚書周應秋與右儉都御史吳量嗣當即也站了出來。
隨著二人的帶頭,不管朝堂上其他的人心裡再有什麼想法,此時也不敢表露出來。
皇帝用自己的行動,表現了對邢雲路的尊重與重視。
這個時候唱反調,是會倒大霉的。
「都平身吧。」
見到下方眾人的行為,朱由校揮了揮手,示意眾人起來,而後道。
「自朕登基以來,有變法圖強之心,就從民間禁止學歷之事開始,廢止了吧。」
「臣遵旨。」
聽到皇帝的話,孫如游連忙躬身道。
大明皇帝口含天憲,廢了私學曆法之事,他就不用再說殺私自學歷之人的事兒了。
對孫如游點了點頭,朱由校看著邢雲路接著道。
「邢公今年已經七十餘歲高齡,若再令主任修歷之事,朕恐刑公身體有恙。依舊以李之藻為欽天監監正,主修曆法。」
「刑公加詹士府少詹士,從旁輔助。」
說著,朱由校停頓了一下,而後道。
「朕對曆法也頗感興趣,刑公若是有空,就到南苑來給朕教一教吧。」
「臣謝陛下天恩。」
聽到皇帝的話,邢雲路雙眼睜大,這就是給自己背書了。
隨著皇帝的一番話,朝堂上再次掀起一陣波瀾。
「呼。」
此時,看了眼站在大殿中央的邢雲路,徐光啟是鬆了一口氣。
邢雲路在朝堂上站住腳了,大明的皇帝,依舊尊重人才。
皇帝沒有給一些人攻訐邢雲路的機會,幸好,幸好。
歷能接著修了,不用等到新的西夷傳教士來了。
他就真的怕,皇帝一聽說邢雲路指出了《大統歷》的錯誤,然後邢雲路再被人彈劾,皇帝就停了修歷的事兒。
大明真的沒多少天文學、曆法學上的人才能糟蹋,能耽誤的了。
隨著皇帝對邢雲路的重視,今天的大朝算是落下帷幕。
接下來,該回家的回家,該辦公的辦公。
一些有心之人,因為目的沒有達到,又在私底下罵起了皇帝獨夫民賊。
真的獨夫民賊,說話的機會都不給。
結束了大朝會後,方才回到西苑,準備收拾一下出城去南海子,朱由校就看到王末已經在此等候自己了。
「你說,做不出來是因為羊毛太粗了?」
用手帕擦完臉後,朱由校看向王末問道。
「回皇爺,奴婢研究了目前京城市面上的大部分羊毛織物,發現鮮有織造精良之物。」
手中捧著一個盤子,王末站在皇帝的身邊道。
「萬曆年間,奴婢侍奉神廟之時,西夷傳教士利瑪竇曾進獻報時鐘兩架給神廟,並附羊毛絹帛等擦拭之物。」
「臣用我大明所產羊毛與西夷進獻羊毛絹帛作比較,發現他們的羊毛比我們的要細很多,故此織出來的布帛也更是精良。」
「???」
聽到王末的這話,朱由校腦袋上冒出幾個問號。
對於紡織業,他接觸的不多,只知道個羊毛分為山羊毛和綿羊毛。
難不成這綿羊毛還有細分?
這綿羊毛如果還要分,那他想要對蒙古玩羊吃人那套,目前處於一個空有水泥沒有磚的狀態了。
朱由校不知道的是,中國的羊種,先天上就受到限制。
歷史上,一直到建國N年後,靠著從國外借種,國內才培育出了屬於自己的第一個細毛羊種。
本土產出的綿羊,毛那是一個比一個粗。
沒有細毛羊,別說是擱草原上玩羊吃人了,你就是能讓草原上那些人大規模的養羊,都算你有本事。
世界上最好的細毛羊,產自兩個地方。
一個是產出美利奴羊的澳大利亞。
而另外一個地方,則是歐洲的傳統羊毛出產國,帶櫻。
帶櫻的紡織業,人那是有先天優勢的。
英倫三島的氣候、日照、水土,可以說天生就是為細毛羊準備的。
在中國萬中無一的細毛羊,在此刻帶櫻南部的丘陵地帶里,卻是遍地都是。
南丘羊、牛津羊、漢普夏羊、薩福克羊、雪洛普夏羊、多賽特羊、林肯羊、萊斯特羊、邊區萊斯特羊和羅姆尼羊等等,都是上好的細毛羊。
而且在歐洲,英國不但是傳統的養羊大國,同時也是歐洲最大的羊毛出產國。
十五世紀之前,英國一直以出產優質羊毛而聞名於歐洲。
十五世紀,由於本土紡織業進步,呢絨加工技術成熟,逐漸的幹掉了義大利和尼德蘭的產品,包攬了歐洲市場。
而在亞洲。。。
不是國人對毛紡織業沒有追求,而是根本就沒那個發展的基礎啊。
在沒有棉花的年代,為了穿上一件暖和舒適的衣物,為了那一把柔軟輕便的毛,綿羊身上找不到,國人都開始從山羊身上薅了,你能說不努力?
先天不足,這是沒辦法的事啊。
手中拿著擦拭報時鐘的羊毛呢絨布,朱由校有些皺眉。
剛剛從見到邢雲路這個天文學、曆法學大家的喜悅都被澆滅了不少。
「綿羊毛織布事關重大,內務府派人到各地去尋找細毛羊。」
「國內找不到就到國外去找,朝鮮、烏斯藏、倭國,哪怕是花錢去找西夷之人買,也要給朕弄到。」
將手中的布扔回王末手中的盤子上,朱由校吩咐道。
「要活的,還有,不許擾民。」
「奴婢遵旨。」(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