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沒什麼能和陛下說的了嗎?」
在聽聞了汪應蛟的來意後,孫如游瞪著一雙老眼,滿是無奈的看著對方。
「大寧的官員都配屬齊全了?物資都押運過去了?朝廷新的屯田衛所百姓都出發了?」
一改過去自掃門前雪的態度,孫如游連連將現在戶部衙門所要面臨的問題都給問了出來。
「閒的沒事做,你哪怕是去寶泉局巡視他們的造錢呢,你和陛下談什麼學問呢。」
「有事兒?」
從孫如游的話中聽出了不對勁的味道,汪應蛟一皺眉頭,開口問道。
「你知道,陛下最喜歡看的幾本書,都是什麼嗎?」
沒有正面回答汪應蛟的問題,孫如游問出了可能會讓天下儒生顫抖的問題。
也沒等對方回答,汪應蛟就自顧自的說到。
「韓非子、商君書、管子,陛下尤重法家雜書。」
「對於四書五經之類的典籍,也就僅僅翻看了幾遍後,就將之束之高閣。」
「西苑大火之時,陛下書房之中的眾多書籍,其他的書都被搶了出來,惟獨禮部送去的四書五經被燒了。」
「從劉時敏口中得知這件事後,我誰都沒敢告訴。」
「你現在。。。哎。」
說到最後,孫如游忍不住一跺腳。
「陛下讓我根據三經新義重修考綱,我一直都在拖延。」
「你現在這一談,陛下就又想了起來。」
「。。。」
聽到孫如游的話,汪應蛟沉默了下來,許久後,才開口道。
「《春秋》之後史筆無大倫,唯記事耳,士子遂不讀史書。」
「西京之文實,東京之文弱,猶未離實也;六朝之文游,離實矣;唐之文庸,猶未離浮也;宋之文陋,離浮矣。元無文。」
「這是所謂的後七子中,王世貞之語。」
「儒學已是這般,既不讀史書,又不敬前人。」
「孟子有言,既信書,則不如無書。」
「該改一改了。」
「此事若是做下,必留千古罵名。」
聽到汪應蛟的話,孫如游臉色難看的搖了搖頭到。
「公不見,張居正之事乎?」
「致良知,而後知行合一者,方為君子。」
聽到孫如游的話,汪應蛟一手按著他身前的桌子,同時道。
「汪某雖不敢自稱為君子,然卻有追隨張公之心。」
「昔年,張太岳有救急存國之心,汪某年幼,為奸人所騙,上書彈劾於他。」
「宦海生涯數十載,至今方知張公之意。」
「亡羊補牢,為時不晚。」
「。。。」
聽到汪應蛟的話,孫如游雙眼盯著對方,仿佛是想弄明白,對方說這話,到底是真心實意,還是嘴上說說。
對視了許久之後,興許是累了,孫如游嘆了口氣,彎腰從腳邊的箱子中,拿出了一本大部頭的書。
「你比我更適合做一部尚書。」
從箱子裡拿出一本裝裱精良的書放在桌面上,孫如游自嘲的笑了一聲道。
「這是我令人私下裡,抄錄的一本《三經新義》,你先回去讀上一讀。」
「稍後,我就讓人將新編的考綱送到你府上,你先讀上一讀。」
「好。」
見到孫如游將東西給了自己,汪應蛟當即點了點頭,應了下來。
回戶部衙門的路上,坐在馬車中,手中捧著一本明顯是手抄出來的書,汪應蛟不由的感嘆一句。
這台閣體的字,寫的就是漂亮,也不知道是翰林院那個編修抄錄出來的。
沒等汪應蛟翻看多少周官新義,馬車就在戶部衙門口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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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戶部大堂,進了自己的班房,汪應蛟又翻出了孫如游寫的考綱看了起來。
然而,沒看幾頁,汪應蛟的眉頭就皺了起來。
這書上的內容,怎麼感覺,有些大逆不道呢?
這一刻,他算是明白了為什麼孫如遊說這事兒要是做成了,怕不是要遺臭萬年。
眾所周知,不管是大明的理學還是心學,都是在南宋朱熹的基礎上發展而來,在這一點上,哪怕是王陽明夠狂,也只是敢說是後人對朱熹的理學理解有誤。
然而,孫如游做出的這份考綱,或者說三經新義的摘要,卻是直接就推翻了整個理學的根基,重新將儒學的發展,拉回了理學最初萌芽的階段——王安石鬥法時期。
理學的根基是什麼,是當年的程顥提出「天者理也,只心便是天,盡之便知性」,最終悟出「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知信皆仁也」。
而程顥為什麼會提出這套理論呢?
是因為在其在宋神宗王安石當政期間,不受重用,遂潛心於學術。
用史書上的話說就是,慨然有求道之志。泛濫於諸家,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返求諸『六經』而後得之。
但實際上,就是因為和王安石政見不合,直接在劇烈的黨爭中,從朝堂上滾蛋了。
而王安石的荊門新學中,最廣為流傳的三句話,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就已經表明了王安石的態度。
道有本有末。本者,萬物之所以生也;末者,萬物之所以成也。
本者,出之自然,故不假乎人之力而萬物以生也;末者,涉乎形器,故待人力而後萬物以成也。
王安石認為,自然規律是人力不能改變的,人也不應加以干預,但是對於需待人力而後成的事情,人就不能無言無為。
通俗的說,和理學這種搞唯心主義的人不同,王安石,他是個唯物主義戰士。
而以唯物主義所編寫出的《三經新義》,和這傳了不知道多少代的心學、理學,他從根上就不對付。
孫如游摘抄出來的三經新義,光是看了幾頁,幾乎就要干碎汪應蛟幾十年來所接受的「儒家」教育了。
此刻,汪應蛟算是真正的明白了,為什麼孫如游連一份初稿都不敢給皇帝送去了。
這玩意兒要是送到皇帝案頭,然後刊印天下。
那恐怕這滿朝文官,起碼有一半兒得瘋。
這已經不是在挑戰人的價值觀了,而是對封建王朝的根基,董仲舒搞出來的天人感應那一套都在挑戰。
雙手顫抖的合上桌面上孫如游的抄錄,汪應蛟只覺得眼前的桌子無比的滾燙。
你說他嘴怎麼這麼賤,一時興起,和皇帝討論學術問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