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走出這個房間
南海岸邊,海浪平靜。
鶴髮蒼顏的老人頭戴道冠,傲立於神輝石上。
他看著格外清澈的海面,不時有肥美的魚兒越出水面,一副生機勃勃之景。
可不知為何,這位儒雅隨和的老人面色始終嚴峻。
在他所踩的那塊巨石之下,一位道袍樸素的男修恭敬守候在側。他相貌與氣質皆平平無奇,若是放到人堆之中怕是一下子就會融入其中,再也難尋。
可就是這樣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男人,卻是面前這位首長老的首徒,也即是天術峰的大師兄——陳凡。
他的經歷和他的名字一樣平凡,樸實無華的他即便擁有常人難以想像的地位,卻依舊沒有被太多人記住。
可他確確實實是玄霄宗中唯一一個洞虛境修為的弟子,即使仙祖廟曾親自去邀請他在神山開宗立派,但他依舊沒有選擇離開天術峰。
他給出的理由也很簡單,因為他覺得自己離師尊還太遠太遠。既然出不了師,又有何顏面去為他人師。
曾幾何時他也以為破入洞虛,就算是與師尊同境。可真的破入洞虛之後,見到天術首座才知自己是坐井觀天。
他望著師尊瘦削的背影,眼神中露出無比的欽佩,在他看來,天術首座就是玄霄宗最高的山,也一定會是最長的河。
「師尊見到清水飛魚,為何依舊愁容滿面?」陳凡問。
在正陽真仙帶著仙島降臨此地之後,南海岸處邪濁遠離,海里的魚兒們像是也知道這裡的水更好,紛紛湧來,甚至擠到了岸上。
附近城鎮的居民自然是對這豐收的場景喜不自勝,海魚對於陸上的人族可是稀罕物,為了防止邪祟滲透,只有極少量神山嚴格管控的海域才能捕撈。
但這些冒上岸的海魚,就連辟邪司都檢查不出一點問題。
這是任何洞虛境修士都做不到的效果,唯有天醒境才行。人們無不燃起熊熊的希望,一個天醒境就足以在邪祟的老巢邊上鎮的邪魔不近,若是兩個三個,邪祟肅清之日指日可待。
而這,也是陳凡會疑惑首長老愁緒不解的原因所在。
「小凡啊……今日可有人出島了?」
首長老沒有直接回答愛徒的問題,而是抬頭看著海平面上的那座孤島。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那都是一座祥和的仙島,可以他卓絕的目力卻看不見一個人影。
他很清楚,這祥和,只不過是迷障之陣的表象而已。
「今日有七位弟子出島,都是自己取夠了機緣自行出島的。」陳凡如實稟報。
「只有七位嗎……」首長老悠悠自語。
「七位已是這四天來最多的一日了。」陳凡答。
「我知道。」首長老沒有收回視線,語氣反而更嚴峻了一些,「入島的修士有三百六十位,再加上後來被正陽真仙放進去的百名未受邀的修士,也就是說這島中共計近五百人。其中爭鬥難免,怎麼會只出來這麼幾個呢?更反常的是,除了明道之死那夜裡出來的,幾乎都不是在情況緊急之時撕符出的島……」
陳凡聞言也是寂然片刻,他答道:
「或許島中並沒有那麼兇險,許多人結盟為伴,因此那種不得不逃的局面便也會鮮少發生。」
他的解釋不無道理,畢竟誰也無法透過天醒境的阻攔窺探到那座島上發生的事情。
實際上擁有首長老一樣隱憂的人也有一些,但可既然有人能出來,而且真的帶回來了在五洲見不到的巨量財富,說明仙島是真的機遇與危險共存的地方,而且機遇遠大於危險。
將心比心之下,怕是誰也不捨得這麼快出來,即便爭不到那最後的傳承,多取些珍寶也不虧才對,畢竟誰又會嫌寶貝多了呢,因此多數人只覺這些喜歡將事情往最壞方面想的人是在杞人憂天。
「唉……」首長老悠悠長嘆,「但願吧……」
陳凡對自己的師尊十分了解,他知道,師尊此時長嘆絕不是認可了他的說法,而是不想再費口舌辯駁。
陳凡突然有些慚愧,師尊已經很多年沒再對他表示過這種態度,他看上去樸實,卻一直是師尊最聽話也是最信任的弟子。
「小凡,以前的你好像從來不會質疑為師的話吧?」
陳凡暗道果然,忙低頭行禮,辯解道:
「弟子是不想師尊思慮太重了才會如此,師尊勞碌一生,此時正陽真仙降臨,四海邪魔皆靜,師尊正好可以藉此機會好好休息幾天,不必再為世事勞心傷神……弟子絕無忤逆師尊之意。」
「你有心了。」
首長老回過頭,終是露出了一絲蒼老的笑意。
這個老人經常會笑,仿佛這才是他長壽的秘訣,但陳凡看得出來,這抹笑和老人之前的笑截然不同。
「你能有如今成就,正是因為你很聽我的話。我說一,你絕不會像你那些師弟師妹們一樣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你對我所教的東西貫徹的最好,因此也是成就最高之人。」
「是師尊教得好。」
陳凡並無諂媚之意,而是發自肺腑。
「那是自然,要不然是你小子天賦好不成?」首長老白眉一挑,「我收你為徒的時候,你可都快三十歲了,還是個在書店裡被人趕出去的書呆子呢。」
陳凡對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只得面露尷尬的抬手稱是。
「你早已是洞虛之境,在這五洲都算是說得上話的人物,按理說我早該放你離開了。可我不放心啊,你對我唯命是從,做人還是跟那三十歲時一樣老實,那我放你出去不是害你嗎?」
「師尊說的不錯,陳凡願持箕帚,侍奉師尊一生。」
陳凡單膝跪地,以表忠心。
他對外面的世界並不感興趣,就這樣跟隨著一位敬仰的長者,然後在獨屬於自己的地方鑽研自己熱愛的道路,已是他所願的全部。
「滾滾滾,你那麼多師弟都出師當人家的師公了,你還想賴我一輩子?害不害臊啊?」首長老吹鬍子瞪眼,不太客氣,「五百年之期將近,我死了你賴誰去?」
陳凡也是對這個古怪老頭有些無語,儘管天術峰還有很多弟子,但那些進進出出的弟子們都不像他一般一直陪在師尊左右,感情自然是比不了的。
「說什麼五百年啊,突破了天醒啥事沒有,您不都找好後路了嗎?就那位游蘇師弟,他肯定能給您拿到天醒靈光的。」陳凡雖然不常出峰,但游蘇還是認識的。
「看來你還真打算賴著老子一輩子。」首長老搖頭苦嘆。
陳凡嘿嘿一笑,憨厚地撓了撓頭:
「天術峰風景好、福利好,又適合修煉,全天下的術法有一大半都記錄在這裡,我當然要賴在天術峰一輩子,師尊千萬別趕我走。」
首長老氣得笑出了聲:「看來不是要賴我,是要賴在我背後的天術峰。那你有沒有想過,你當了峰主,就沒有任何人能把你從天術峰趕走了?」
陳凡本來一直在賠笑,驀然聽到這話心頭一震,笑容凝結。
他跟在首長老身邊已經二百餘年,卻還是第一次,聽見『你當峰主』這四個字。
這是他從未設想過的結果,因為在他心裡配做這個峰主的只有這個老人,也因為他從沒想過這個老人真的會有死亡的那一天。
「師尊別詐我了,我不是以前那個輕易被您嚇唬的傻小子了。這天術峰都是以您的尊號改名的,誰也不配啊。況且這位置又苦又累,我可沒想法,您就老老實實等游師弟把靈光給您帶來,然後突破天醒,繼續帶領咱天術峰做大做強就好了。」陳凡好聲哄道。
「你真以為你背地裡自創的那些古怪術法為師不知道?」首長老眯起眼睛,嘆道,「你對我言聽計從,是因為你比他們都聰明,你知道為師教的都是對的,所以你老實。但你也不老實,因為你那些頑皮的師弟師妹們,沒有一個敢去研究你偷偷涉足的領域。」
陳凡雙目瞪大,表情錯愕,他從未想過自己的那些研究居然都被老人看在眼裡。
「我……」
「剛不說不會被我嚇到了嗎,怎麼說話都支吾起來了?」首長老促狹地瞥著陳凡,笑容玩味。
陳凡徹底無語,「您既然知道,為何不阻止我?」
「為何要阻止?仙祖五千年前帶來術法之道,發展至今早已停滯不前。若沒有你這樣胡來的人,如何突破桎梏?」
「我也沒什麼成果,沒這麼偉大吧……」
首長老投來一個嗤笑的眼神,「你倒是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陳凡見已暴露,也懶得再裝,「這些術法學來學去都萬變不離其宗,沒什麼意思。我就這點小愛好,多年研究的心血都在天術峰,師尊可千萬別把我逐出師門啊。」
「唉……擔心你真是多餘了。」首長老無奈搖頭,轉而又將視線投向海平面,淡淡道,「我死後,你就是天術峰下一任峰主。但是天術峰的名字不能跟你姓,不是看不起你,實在是你這尊號太難聽,配不上術法第一峰的名號。」
陳凡嘴角一抽,但也沒轍。他尊號凡術尊者,堂堂天術峰改名跟他叫凡術峰,實在是掉價了些。
「弟子這叫守愚藏拙、不露鋒芒,若不這樣,怎能低調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愛怎麼說怎麼說吧,老夫肯定比你先死,史書怎麼寫還是你說了算。」首長老撫須長嘆,「給老夫留點體面就行。」
「師尊……您真要去找他啊?他可是天醒境啊……您真覺得他有什麼不對,好賴等游師弟給你取來天醒靈光再出手啊。」
陳凡不是蠢人,這世上能讓師尊想到死亡的人,只有正陽真仙,而他此時連那人的尊號都不敢直呼。儘管他知道周圍有師尊設下的隔音術法,但他還是擔心逃不過天醒境的耳朵。
「你搞錯了一點。」
首長老驀然回頭看向自己的愛徒,眼神如面前這汪洋大海,喧囂的海風將他的道袍吹的獵獵作響。
「我從沒授意任何人入島去取那靈光。」
「因為……您自知時日無多,突破無望?」陳凡戰戰兢兢地問。
首長老當即一個踉蹌,真想抽這個暴露真面目的徒弟一巴掌,怒道:
「因為老子不需要!」
「牛X,真不愧是我最佩服的師尊啊!」
陳凡當即就像夸小老頭一樣豎起了大拇指,殷勤道,「那還找啥天醒靈光啊,有您在不就行了。您快教教我,我有預感,等我到了天醒境,我那想法一定能成!」
看著弟子求知若渴的模樣,首長老卻是無情澆了一盆冷水:
「教不了。」
陳凡頓了頓,訕笑道,「這世上哪有您教不了的東西啊。」
首長老依舊搖頭,「真的教不了。」
陳凡知道師尊當然不會對他藏私,師尊說教不了就是真的教不了。
他的思緒宛如瞬間裂開的瓜,他很快就明白為什麼師尊跟那些杞人憂天的人不一樣。
因為天術尊者是這世上第二個可能窺見天醒境界的人,他也是唯一一個有資格去質疑正陽真仙的人。
陳凡莫名心跳加速,沒來由地緊張起來。
「但我也沒辦法確定……或許是我道行淺了未窺全貌,又或許我真的沒有看錯。所以我再等三天,如果還是一樣的情況,我會不惜一切代價破開那座島的禁制。」
首長老平靜地敘述著自己的決意,陳凡知道師尊不是在跟自己商量,而是在通知自己,這個自大的老人向來如此。
「天術峰將來毀在我手裡您可別怪我。」陳凡輕聲嘟噥。
首長老再一次強忍住想抽愛徒的衝動,他心中一暖,自是知曉陳凡是在藉此喚起他活下去的執念。
可面對一位天醒境,他即使可窺一線天機,也絕對是必死之途。
「別得意,要是正陽真仙沒問題,這峰主還輪不到你。」
首長老雙手負後,寬闊浩蕩的海水擊打在他腳底的巨石上,任風吹浪打,他自巍然不動。
「要是他有問題,你也別來給我收屍了,估計也是屍骨無存的下場。總之離遠點,別給我天術峰連累了。君子報仇,一百年也不算晚,記住了嗎?」
陳凡低著頭,雙拳緊握,一言不發。
這對師徒就這樣一高一低,任海風吹了許久。
「師尊。」陳凡忽地喊道。
「肉麻的話不要講,你……」首長老隨口應和,卻被陳凡打斷。
「你要我獨當一面,是不是說明我已出師?」
首長老猶猶豫豫,否定的話卻說不出口,陳凡的確是他最器重的弟子。在這風暴來臨之前,老人終是捨得說出一句心裡話:
「好好修煉,也不是沒機會超過為師。」
陳凡聞言淡然一笑,抬手行禮道:
「弟子既已出師,往後便不再喚師尊為師尊,而稱天術尊者。實不相瞞,天術尊者術法之資空前絕後,但鄙人早就覺得天術尊者術法之道太過墨守成規,宛如生活在一間房子裡,就算長得再高,也終有一層天花板擋著。所以,鄙人斗膽想教天術尊者一招。」
首長老聞言心潮澎湃,有被弟子指摘的不忿,也有對弟子成就的自豪,他緩聲道:
「我放你研究這麼多年,你找到突破天花板的方法了?」
陳凡終是抬頭,這個樸實的男人眼中閃著極不相稱的精光,他笑得篤定:
「不,我們走出這個房間就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