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直覺的誤導
朔城。
城主府,偏殿。
游蘇從出現在朔城之外後就沒有再戴墨鏡,因為那樣稀奇的物件兒會給他吸引來太多不必要的關注。反正靠著近視一般的視力以及更加隨心所欲的神識,行動起來與一個真正目所能視的人毫無差別。
他觀察著自己所在的客房,還是第一次覺得能夠用富麗堂皇來形容北敖洲的建築。
廳堂寬敞明亮,高懸著雕龍畫鳳的橫樑,桌椅都是雕花梨所制,甚至有一扇屏風隔絕了臥室與客廳,這在北敖洲幾乎是不可能存在的東西。
這樣細膩精緻的布局風格讓游蘇想到中元洲的那些豪宅,由此可見這朔城的城主應該很中意中元洲的文化。而他能住進這樣造價不菲的客房裡,大抵也是因為沾了那花道士的光。
一想到進城的一波三折,游蘇就對那個花道士倍感好奇。
從那個莫名其妙的遊戲開始,他的行為舉止完全讓游蘇琢磨不透。而很顯然,跟那些藏在不可知之地的邪神一樣,未知的東西總會讓人惴惴不安。
游蘇分不清他的目的,更不知自己為何會牽連進來。
但他能確定的是,那個花道士一定看出了他有修為。
因為游蘇起初還真的以為這個花道士只是個普通的假道士,可花道士來無影去無蹤的本事就說明他的實力深不可測。游蘇誤以為對方是普通人,那完全是因為實力差距過大,那麼他那點偽裝也不可能瞞得過花道士。
因此,會暴露出一個最致命的問題——
他一個身有不俗修為的年輕人,明明完全有資格從大門光明正大地被官兵們迎接進城,卻不惜被一個凡間地痞賣到那吹雪樓當鴨也要進城,一定是有著見不得人的身份,以及不可告人的目的。
那他為什麼還要幫我?
游蘇細思極恐,將桌上的熱茶一飲而盡,然後將在房間裡到處亂竄的白澤塞回衣領間,按著白澤的腦袋嚴肅地小聲說:
「這裡留不了了,老實點,我們得馬上離開!」
那花道士現在正在主廳跟城主議事,此時不走就更走不了。
白澤還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這麼多日的相伴,它早就極信任游蘇了。
游蘇進來時神識就已經掃過一遍,這處尊貴客人才能住的客房外並無近侍把守。只要跟那些侍女解釋一下自己是那花道士的弟子,現在需要出門辦事就一定能溜出去!
游蘇又探出了神識,確認院內無人,於是劍眉一凝推開了房門。
可門開之後入眼的不是院裡的灰白積雪,而是一個花枝招展的公孔雀。
「喲,你怎麼知道為師回來了!」
花道士臉上總是帶著溫和的笑意,給人的感覺完全沒有一絲笑面虎的虛偽,而是真的人畜無害。
游蘇心頭一震,抿了抿唇讓開身子:
「我不是你弟子。」
「很多人都想成為我的弟子。」
花道士雙手負後,走進屋內。進門的一瞬間,房門也自行闔上,隔絕了門外的凜冽寒風。
「我不是一個合群的人。」
游蘇自顧自坐回茶桌上,既然知道已經跑不了了,索性給自己喝空的茶杯又滿上。在外面跑了三天,對這口熱茶都垂涎了起來。
「所以你是個有趣的人。」
花道士慢悠悠地坐到茶桌的另一邊,「好歹帶你進城了,給小道倒杯茶不過分吧?」
游蘇挑了挑粗眉,還是給對方滿上了。
「為什麼幫我。」游蘇問的直截了當。
「因為你猜中了啊。」花道士嗅著茶香,一副理所應當的語氣,「小道說了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滿足你一個願望,你的願望不就是進城嗎?」
游蘇抿了抿唇,他方才猜的分毫不差,這花道士果然看出了他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這花道士沒有選擇揭穿,也沒有選擇詢問,而是選擇了忽視?
「既如此,那你當時為何不辭而別?」
游蘇指的當然是讓他替罪成為殺人兇手的事。
「那胖子又不認識我,不得找個認識我的來嘛。」花道士擺擺手,陶醉地享受著香茗。
游蘇這才恍然,難怪那統領出現的如此及時,居然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這花道士引來的。
而就在游蘇猜測面前之人究竟是何身份之時,花道士驀然放下了茶杯:
「你為什麼要換?」
「換什麼?暗格?」游蘇沒想到對方還在糾結那個破遊戲。
「對啊!你寧願假裝被人販子騙,寧願背上殺人之罪,這都是出於你必須要進城的決心。由此可見,你必然是一個矢志不移、堅韌不拔之人!這樣的人,從古至今無不是仙道棟樑。」花道士目光灼灼,語氣卻是十足的疑惑,「可這樣的一個人,在面對兩條路時為何能那麼果斷地選擇換另一條路呢?明明換與不換,你猜對的概率都是一半。既然如此,你這樣的人有什麼理由不選擇相信自己的初心?」
「我說過,你騙不到我。」游蘇風輕雲淡地答道。
花道士方才滿臉的疑惑逐漸退散,轉而是更濃的笑意,好似這疑惑都是裝出來的一般:
「我何時騙了你?」
「你看得沒錯,如果真是五五分的機率,我這樣的人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堅定最初的選擇。但明知另外一條路能更大機率走到終點還要選擇堅定初心,這樣的人不是棟樑之才,是傻子。」
「你的意思,是這剩下的兩個箱子不是五五分的機率猜對?」花道士身子前傾,似是對游蘇即將說出的答案倍感迫切,「就算沒學過《算經十書》,哪怕是路邊賣菜的老嫗也分得清這個道理——二選一,錯與對的機率就是一半一半。」
游蘇卻沒有正面回答花道士的問題:「你讓這些難民來玩這個遊戲的目的,不是為了發善心,而是為了讓他們學習算術?」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才是。」花道士笑容不改,只是眼神更加灼熱。
游蘇暗暗蹙眉,悄悄往後靠了一些。他只是要被賣到吹雪樓,但不是真的要被賣進去,他可是連空月兄那種比女人還美的男人也掰不彎的人。
「我會換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換了之後猜對的概率是不換的兩倍,那我自然沒有理由不選。」
游蘇輕描淡寫地說著極其反直覺的理由。
「哦?為何?」花道士身子壓得更前。
「暗格共有三個,銀子可能放在任意一個。假如就在我選的第一個之中,那麼無論你開哪個,只要我換就就錯。但與之相反的情況,卻絕不是銀子不在第一個中這麼簡單,而是它在第二個里,抑或者第三個里。由此可見可能出現的情況有三個,在你打開一個空格之後,我換猜中的機率是三分之二,而不換的機率僅有三分之一。」
「街邊賣菜的老太太可聽不懂你這個解釋。」花道士還沒打算罷休。
這話倒是激起了游蘇鍥而不捨的精神,畢竟街邊賣菜的老太太或許都比自家師妹精明一些,那三年在鴛鴦劍宗教師妹算術的痛苦回憶歷久彌新。
「假如換成一百個暗格,那麼再堅定的傻子都會選擇換。」
「繼續。」
「一到一百,你隨意選一個數字。」
花道士略加思索,「八十八。」
「我這裡有一百個暗格,還是只有一個暗格中放了銀子。你選擇了第八十八個暗格,然後我為你打開了九十八個空的暗格,唯獨剩下了第一個暗格沒有打開。現在,你為了得到這枚銀子是選擇換還是不換?」
「自然要換!」花道士脫口而出。
「為何?」輪到游蘇反問,「剩下兩個暗格,無非一個有一個沒有,你換與不換都是一半機會,為何不相信自己最初的選擇?」
「因為……這只是表象。」
花道士終於靠回了雕花椅的椅背上,眼神中的欣賞之色近乎要溢出來,「我選擇的第八十八個暗格之所以能剩下來,不是因為銀子恰好就在其中,而是因為我最初就選擇了它。可第一個暗格能剩下來,那是因為你知道銀子在哪裡。所以本質上而言,只要我最開始選擇的第八十八是錯的,那麼無論剩下的是哪個選擇換就一定能猜中。除非我最開始就能猜對是八十八,但那是百中選一——百分之一的機率。」
「所以看似只剩下了兩個選擇,實際上另一個選擇是替你排除掉九十八個錯誤選擇之後剩下的選擇,而你最初選的那個,只是你在一百個中隨便選的一個。以此類推,三個暗格也是同理。」
游蘇總結的話音一落,卻錯愕地發現花道士竟端起了茶壺,親自為他倒滿了一杯茶。
游蘇心中驚詫萬分,這花道士必定是一位洞虛境的尊者,可他居然會屈尊給一個來路不明的小子親自斟茶?
若是這花道士不知道背後原理向自己道謝也就罷了,可他分明就是在考自己啊……
「你之前是在誰的門下學習?」花道士語氣關切。
游蘇抿了抿唇,選擇緘默。
那花道士看出遊蘇不肯說,當即挑起眉毛道:
「大膽說便是,無非就是南陽洲或者中元洲那幾個老學究,哪個我不認識?不過真論術算之道,南陽洲坐擁天啟神山總愛算天算地,還是要比其餘四洲強上一線。我看你你年紀輕輕就如此精通術算,中元洲教不出你,你莫不是那紫薇老道的關門弟子?」
游蘇聞言亦是挑眉,花道士口中的紫薇老道他也認識,正是南陽洲啟明宗的大長老紫薇尊者。其人紫微斗數、八卦六爻、奇門遁甲等等無所不精,是當代術數之道的最高峰。
同樣作為活化石般的宗師人物,其聲名不如大長老天術首座的原因有二,一是術法之道的普及性本就遠非術數之道所能及,二是紫薇尊者並沒有廣泛傳播的著作,其作品全是晦澀難懂具有極高閱讀門檻的書,而天術首座的大多著作就連一個通脈境的修士也能看懂。
但紫薇尊者的聲名也僅僅是比大長老次上些許而已,論其仙道地位,絕對是與大長老同一級別的存在。
可這樣一個地位尊貴無比的人,花道士居然直呼其為老道,毫無敬畏之心可言。
「不是?」花道士看游蘇的表現後大感疑惑,將給游蘇倒的茶推了過來,「難不成是古筮老道?」
游蘇看著茶盞抿了抿唇,「我不認識他們,我也沒學過術數。」
誰知花道士聞言竟啪的一下坐了起來,滿臉不敢置信地看著游蘇,那股灼熱的眼神甚至超越了男人對女人的垂涎,而是看見了什麼畢生所求的答案一般。
「果然……果然!從見到你第一眼我就發現了你的與眾不同!」
花道士自顧自地踱起了步,「不是因為你的修為,而是因為在我介紹規則的時候,他們耳朵雖然在聽,但所有人都在盯著那枚銀子!只有你根本沒看那枚銀子!所以也只有你勘破了表象!獎勵是什麼根本不重要,找准規則才最重要!那幫老學究怎麼就是不懂!直覺,才是術數之道最大的迷障!」
話至最後,花道士都像是在自言自語,興奮的模樣不亞於解開了一個無解的命題。
游蘇悄悄慫了慫肩,暗戳戳地想,不是他不想看著銀子聽,而是他看不清。側耳傾聽也不是因為認真,而是目盲養成的習慣……
「所以你讓那些難民們玩這個遊戲,目的是……為了證明什麼?」
「沒錯!那幫老學究高高在上太久了!明明他們的書中有那麼多因為直覺而產生的謬誤也不承認!我就是要證明,即使是沒學過術算的平民,也有人能克服直覺的誤導得到正確答案!他們能站在那學術的高處,不是因為他們真的更加聰慧,只是因為他們比這些他們眼中的蠢貨學得更多而已!」
花道士一雙彩袖大力一擺,瀟灑的模樣宛如展翅的孔雀。
「但你知道我是裝的,我證明不了你的理論。」游蘇喝茶,給花道士澆了一盆冷水。
「不,你可以。」
花道士略微躬身,雙眼炯炯有神:
「你說對嗎,達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