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5章 1070【水很深】
「太守,城外有鄉民聚集,被守城將士給攔住了!」
姜噩忙慌慌往裡跑。
聶問放下毛筆:「來了多少人?」
姜噩說道:「有上千人之多,而且還陸續有鄉民聞風趕來。」
聶問從容不迫的站起來,慢悠悠往外面走去。
此事可大可小,能按下去就沒有風險,鬧大了卻能驚動朝廷。
聶問不怕嗎?
他怕也做不了主啊。
這裡是省城,而不僅僅是府城。
淮南省三司官員都在呢,一個小小的附廓知府能幹啥?
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郭。惡貫滿盈,附郭省城。
「惡貫滿盈」說的就是聶問。
遇到什麼大事兒,他根本不能做主,可出了紕漏他卻得背鍋。
聶問派人貼滿楚州府的告示,不僅是張貼給那些官吏看得,也不僅是張貼給底層百姓看的。更是貼出來給省級官員看的!
想讓老子背鍋?
老子就直接把這口鍋搞大,把三司官員全部罩進去。
姜噩已經跑到府衙大堂的內門,卻發現知府聶問沒有過來。扭頭一看,聶問正站在誡石亭前,負手觀摩刻在誡石上的文字。
「太守,快來不及了!」姜噩連忙回去催促。
聶問念著誡文說:「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這十六個字,你可曉得來歷?」
姜噩說道:「自是曉得,但城外十萬火急……」
「有人比我們更急,」聶問笑道,「他們平時睜隻眼閉隻眼,連我廣貼告示也視若無睹。有人覺得事情鬧不大,有人樂見把事情鬧大,我頂在前頭擔著干係,我退半步就該他們頂著了。」
聽得此言,姜噩更著急:「可相公是知府,楚州府出了民亂,相公是第一個被追究問責的!」
聶問緩步走向大堂,擼起袖子說:「怕個鳥!爺們兒是御史出身,扒出窩案立功轉治民官。當年做御史的時候多爽利,被我拉下馬的官吏有好幾十個。近些年卻是越活越不自在了,幹什麼事情都被上下掣肘,索性豁出去把楚州府的事情捅破。」
姜噩聽得目瞪口呆。
聶問說道:「此間事了,我若還能做官,就自請調往安西或交趾。那兩個地方收復不久,朝廷需要打開局面,我過去做官更能放開手腳。或者,乾脆調去大理。你也別怕,我還有一些故舊,自會考慮你的前程。」
「何至於此?」姜噩嘆息。
聶問說道:「你不懂,這裡面的水渾著呢。李閣老……做首相太久了,不知多少人盼著他挪窩。有些混帳,一直想拿我當槍使,我這桿槍就把天戳個窟窿。」
涉及朝堂之爭?
姜噩頓時不敢再說話。
聶問笑道:「別看楚州知府活得憋屈,其實是一個肥差。如果正常升遷,我能撈到這官職?無非他們看我是御史出身,知道我性格耿介剛直,知道我眼睛裡揉不得沙子。他們還想通過這件事,把我背後的恩師故舊也拉攏過去。」
姜噩跟一個小媳婦兒似的,默默走在聶問身後,腦瓜子嗡嗡作響已失去思考能力。
走在街道上,他們遇到布政司官員。
兩位布政使皆騎馬奔行,其餘官員有的坐車、有的騎馬、有的快跑。
而按察司的官吏,早就帶著官差前往城門了。
至於總兵和都指揮使,此刻已至城內外軍營,直接調兵防止事情鬧大。
城門緊閉,將士登上城牆。
總兵李江怒斥弓箭手:「無令不得張弓,萬一射出怎辦?」
城牆上的弓箭手,紛紛放鬆弓弦。
李江是鹽梟出身,在巴州投奔李寶。資格很老,能力一般,因為手腳不乾淨,曾經還受過處罰。
總的來說,問題不大。
真正有大問題的,是城外那位都指揮使郭雄。
郭雄不但負責全省的士兵徵召、訓練、退伍,而且還兼管緝私捕盜之事——他只管鄉野的緝私捕盜,城市地區則不歸他管。而且如果賊寇規模過大,就要移交給總兵處理。
李孝儉罩著的那些流氓混混,經常攔截運河商船勒索錢財。這事兒也在郭雄的權責範圍,一直都不認真查處,他自然是收了好處的。
「通通散去,還想造反不成?」
此時此刻,郭雄從城外軍營帶兵趕到,怒斥那些扎堆聚集請願的鄉民。
眼前軍隊都來了,許多鄉民心生畏懼,甚至一些保甲長都慫了,下意識的往後退開想回家。
發起並串聯請願活動的陶定安,上前抱拳道:「這位軍爺,我們不是來造反的。我們只是尋常農民,官府貼告示說不收錢,卻又派人來催要免役錢。鄉野小民見識短,弄不清楚到底怎回事,所以就一起到省城來問問。」
郭雄質問:「你是帶頭的?」
陶定安說:「小民受鄉親所託,出面詢問收不收免役錢……」
「帶頭鬧事,拿下再說!」
郭雄根本懶得多言,直接讓士兵抓人。
見到當兵的動手了,絕大多數鄉民都嚇得逃跑,從軍隊故意留出的缺口一鬨而散。
但也有二三十人,表現得頗有膽氣,紛紛上前把陶定安護住。
郭雄說道:「出頭之人,全抓起來!」
這二三十人很快被按倒,用繩子反綁他們的雙手。
「憑什麼捆我?」
「我們是來問免役錢的,我們要見知府相公!」
「知府在告示上用了大印,明文寫著不向百姓收錢,為什麼說話不算數?」
「這楚州府還是知府做主嗎?」
「……」
一堆文官,站在城樓上,看著城外的鬧劇皺眉不已。
當然,也有人面色如常。
「把城門打開。」聶問對駐守城門的士兵說。
總兵李江快步走來,呵斥道:「還愣著作甚?」
城門開啟,聶問負手而出,郭雄正押著百姓過來。
聶問攔在城門口:「郭都指,告示是我讓張貼的,這些百姓也是來問我的。他們一沒偷、二沒搶、三沒帶兵器,聚集之地又位於城郭廂坊,你沒有理由抓他們,也沒有權力抓他們。」
郭雄有些生氣,質問道:「這裡不僅是府城,更是省城!閣下身為知府而已,若是鬧出亂子,你擔待得起嗎?」
聶問指著那些被抓的百姓:「此皆我治下之民,我相信他們不是歹人。若是真出了亂子,所有罪責我一人承擔。」
郭雄沒有說話,而是站在原地死盯著聶問。
聶問卻懶得再理他,回頭看向站在城樓上那些官員。
右布政使張肅率先下樓走來:「且帶去布政司衙門吧。」
很快,按察使黃士廉也現身:「想來只是一些誤會,且帶去按察司衙門問話。等誤會解除,悉數放歸家中。」
聶問說道:「免役錢恐怕另有隱情,多半不是誤會。」
「必是一些胥吏搞錯了,他們大多不識字。」黃士廉說道。
張肅走到城外更遠處,朝城樓上作揖:「茲事體大,請楊布政做主。」
一直不表態的左布政使楊諳,此刻在張肅、聶問身上來回掃視,似乎想知道這兩人是否已攪在一起。
其餘參政、參議、判官、曹掾之類官員,紛紛往後退了半步,明顯不想摻和進去。或者說,他們不知道事情會鬧多大,打算先觀望觀望再發表意見。
按察副使兼學政官馮亮,此刻也跟著後退,但表情帶著驚懼之色。
左布政使楊諳,已然變成中心焦點,他被迫說道:「全部帶去按察司詢問緣由。」
右布政使張肅問道:「若有刑案,自該帶去按察司。但這些百姓只是對政令有所疑惑,既然我們兩位布政使都在,不是該把他們帶去布政司嗎?為何不問緣由就當成犯人處置?」
楊諳面不改色:「那就帶去布政司。」
突然,一身布衣的燕燾,從城外廂坊的街角走出,手持御史官牌朗聲說道:「督察院燕燾,奉命巡察淮南,請允許在布政司旁聽。」
楊諳終於變了臉色,但瞬間就恢復從容,作揖說道:「燕御史請吧。」
聶問卻是面露微笑,仿佛老朋友見面一般,語氣十分隨意的問道:「就你一個?」
燕燾說道:「來了六個,分散在淮南各地。」
兩人並肩而行。
進城之後,聶問低聲說:「你這次若是立下大功,千萬別學我轉治民官。難受得很,諸事皆不由己。」
燕燾努努嘴:「你跟那張肅攪在一起了?」
「那混帳一直想讓我出頭,」聶問說道,「爺們兒實在憋悶得慌,趁著征討大理索性把事情挑開。愛怎樣就怎樣吧,我頂多有失察之責,撐死了貶官一級而已。」
燕燾笑道:「你得罪了那些人,今後想升遷可就難了。」
「無所謂,升不動就不升了,念頭通達才最要緊,」聶問說道,「我們督察院出來的,還怕得罪人不成?就算轉了治民官,老子照樣敢挺直腰杆做事!」
燕燾說道:「朝堂那邊,可能會吵得很兇。」
「估計吵不起來,」聶問說道:「這次的事情,更像是在試探,李閣老還是很受官家信任的,而那位……已經退了好多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