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三十六年,九月下旬。
萬眾矚目的嬴政北巡之旅落下了帷幕,北巡車隊徹底離開了上郡,進入了內史地區,踏上了返回咸陽的旅程。
預計能趕在十月初一的新年日之前回到咸陽。
伴隨著北巡的尾聲,一則消息也迅速傳遍了天下。
其他勢力等了許多天的『熱鬧』,總算是有了個明確的結果。
在離開上郡郡治膚施城前,嬴政嚴重申飭了被他貶謫北地監軍的長子扶蘇。
理由呢,說是他御下不嚴,放任北地官員結黨營私,沆瀣一氣,攪亂朝廷律法綱常。
與扶蘇一同受到嬴政申飭責備的還有大批的北地各郡地方官員。
不過他們可沒有扶蘇這種親兒子的待遇,不僅僅是挨了一頓批,而且各有貶謫調動。
好一點的,降級調去了別的地方,差一點的就直接罷免了。
這一次官員調動可謂北地官場大地震,波及到了足足七個郡,近五十名各級官員。
乍一看不多,平均一個郡還不到十個人,甚至不到八個人,跟後世的老朱家一比簡直不值一提。
但實際上這已經很多了——這近五十名官員全都是正經的行政官員。
帝國的官僚數量很有限,一整個郡的行政官員全部加起來估計也就二三十人,多得可能有四五十人。
若是治下轄縣不多的小郡,可能就只有十幾二十個官員。
當然,要是把什麼鄉有秩、鄉嗇夫、鄉佐、游徼、三老、亭長、亭佐、亭侯……等等等等亂七八糟的小吏都算上,那確實很多。
但他們……確實還配不上『官』這個字。
後世宋朝冗官冗員那麼離譜,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也沒有當正經官員算。
帝國官僚系統還不成熟,官員規模要小得多,他們就更不能算了。
嬴政這一波官員調動,可以說直接廢掉了流沙在北地官場多年經營下大半的成果。
不過這並不代表流沙完全失去了對北地官場的控制能力。
因為嬴政的操作其實很勉強——官員代表著權力,而權力是不能有片刻真空的。
嬴政處置了原有的官員,就必須立刻安排一批新的頂上去。
受處罰的官員並非都調離了北地,但嬴政仍然需要至少三十個人填補進來。
但他現在絕對找不齊這麼多人手——更準確的說,是他短時間內找不出這麼多足夠可靠的忠於他的的新官員來填進北地的坑裡。
相比經過多年折騰才初見端倪的人力不足的問題,帝國的官員數量可謂是一直捉襟見肘,從來就沒夠用過。
否則中央朝廷對地方的統治力度也不會與日俱減了——可用官員不足,嬴政只能大量提拔當地的名門望族為官。
這夥人都是牆頭草二五仔,帝國如日中天的時候個個忠不可言,但只要被他們察覺到了帝國的虛弱,立刻就會開始陽奉陰違。
現在甚至連負責監察的御史系統都跟著崩壞了。
嬴政沒有人手來整頓吏治,否則他也不會通過一遍遍的出巡來穩定地方上的統治。
所以北地新補上來的官員——不管是從當地新選,還從其他地方調補——肯定不是完全忠於皇帝的。
不是皇帝的人,對流沙來說就好辦。
當然,嬴政也可以從其他地方調一些足夠忠誠的官員過來,以遏制流沙在北地的重新發展。
不過這種拆東牆補西牆的操作,除非迫不得已,一般沒人這麼幹。
除了扶蘇和北地官員,受到責備的還有一個人——長城軍團的主將蒙恬。
嬴政斥責蒙恬治軍不嚴,以致內部貪腐,上下其手,處理了一批軍官的同時,也剝奪了蒙恬的部分兵權。
長城軍團算是口頭上的俗稱,實際上就是北地邊軍。
河南地戰事結束後,北地邊軍一部分被派去駐守各處邊境區域,防備狼族再次南侵,一部分則被安排去修築長城——這也是長城軍團一稱的來源。
嬴政將被派去駐守邊疆的那部分士兵全都劃到了王離手上,命他全權負責北境防禦,而蒙恬只保留修築長城的那部分,職責也專注於監工了。
如此一來,蒙恬的兵權便縮水了大概三成左右。
原本他手上握有二十萬北地邊軍,現在只剩下十五萬左右的真『長城軍團』了。
這三則消息一出,可以說舉世皆驚。
但凡對北地的情況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皇帝這是往流沙身上大砍了一刀。
對長公子扶蘇的申飭進一步降低了他本就已經不大的儲君希望。
對官員的調動大幅削減了流沙對北地的影響力。
至於蒙恬的兵權變動就更不要說了,最最致命的一刀。
老實說,很多勢力雖然料到了嬴政的北巡之旅肯定會和流沙產生矛盾,但真想到嬴政會如此果斷的猛砍一刀。
這很難不讓人懷疑嬴政是在趁著流沙首領古尋不在,刻意削弱他手下的勢力。
當然,嬴政到底怎麼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所有人看來,這都代表著嬴政有意進一步削弱已經逐漸失勢的長公子派系。
甚至都已經開始對國師古尋動手了——聯想到很久以前就傳出過皇帝和國師鬧矛盾的事,倒也算是情理之中的情況。
皇帝的態度,往往會決定下面的人如何作為。
對嬴政的操作反應最快的就是中央朝廷的官員。
本就一直在流失人手的長公子派系,瞬間又少了好幾位重要成員——外人看來的重要,因為他們官職比較高。
嬴政有沒有徹底摧垮流沙在北地的布局或許存疑,但長公子派系在中央朝廷的話語權確實快要被削減為零了。
這讓死忠於長公子扶蘇的一些官員喪氣不已,同時又不禁埋怨古尋為何在這個關頭消失不見。
不過趙高可是樂開了花。
他之前受命一直調查流沙在北地的所作所為,但其實一直到北巡車隊進入上郡膚施城,他都沒有找到足夠分量的證據。
雖然收集來的各方情報都在表明流沙的行為已經越線了,但就是不夠充分。
不是不夠給流沙定罪,而是不夠讓嬴政決心下狠手。
當時趙高還很失望,擔心嬴政會手下留情,對流沙對扶蘇網開一面。
結果嬴政和扶蘇見了一面後,就開始對流沙施以雷霆手段,狠狠砍了一刀放血。
對於趙高來說,嬴政此舉對流沙造成了多大的創傷倒在其次,最重要的還是幾乎徹底斷絕了扶蘇染指皇位的可能性。
至於流沙遭受的損失……只要古尋不倒,任何損傷對流沙來說都屬於不疼不癢。
在這件事上趙高看的很清楚。
可惜他也完全猜不到流沙還真有心造反,也就不知道嬴政的舉措,確實給流沙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好在……尚且處於能夠接受並儘快處理的程度。
………………
扶蘇被申飭和北地官員調動,都對百姓沒什麼影響。
官老爺們遇到了什麼難處,不在普通百信該關心的範疇之內。
雖然扶蘇在民間的口碑很不錯,老百姓也普遍不希望扶蘇出什麼事,但……他只是挨了自己老子一頓訓斥,在百姓看來根本不算事兒啊!
至於北地官員,就完全沒人在意了。
嬴政離開後,扶蘇沒有搬回自己的府邸。
那座前『長公子府』被扶蘇封存了,因為那曾作為皇帝的臨時行宮,他既是人臣,又是人子,不宜僭越。
扶蘇早早就給自己另蓋了一座新府邸,規模小了不少,不過夠他用的。
北地的地不值錢,北地的人工也不值錢——當然,值錢也無所謂,扶蘇自己花錢蓋房子,也輪不到旁人置喙。
扶蘇的新府邸中,扶蘇表情帶著些許頹然的坐在會客室的主座上,對下首的蒙恬說道:
「蒙將軍,這一次是扶蘇任性妄為,牽連到你了。」
「實在抱歉。」
「公子言重了。」蒙恬趕緊抬手行禮回道,「是末將無能,愧對皇帝陛下,也愧對公子殿下您。」
蒙恬被降罪的原因是軍中貪腐,他治理不力。
而這個所謂的貪腐,其根源還是蒙恬從韓非那邊接手的那批物資。
那批物資問題很大,儘管羅網和黑冰台都沒有抓住能導向真相的關鍵線索或情報,但那些物資終究是難以解釋清楚的。
嬴政沒有一查到底,只是以『貪腐』之名小懲大誡了一番。
雖說看起來結果很嚴重,但實際上……蒙恬倒不是很在乎。
兵權本就是個很虛的東西。
帝國實際上掌握著兵權的有且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皇帝嬴政——他甚至連太尉這個最高武官都給擱置不設了。
蒙恬在北地邊軍的威望很高,但也只是威望很高。
這二十萬邊軍本質上還是聽從中央朝廷的調令,聽從皇帝的調令,而不是他蒙恬的命令。
蒙恬真正實掌的只有黃金火騎兵。
當然,這個『實掌』也不是說他一聲令下,三萬黃金火騎兵就敢跟著他造反這種程度。
只能說,對於黃金火騎兵的調動,蒙恬更加的……自如,隨意,輕鬆。
所以只要皇帝別動黃金火騎兵,就不會損傷蒙恬的核心權力。
像王離,大澤山之戰後直到現在都一直沒緩過來,哪怕他剛從蒙恬手上『奪走』了大幾萬部隊的統轄權。
這不是因為他打了一場能把臉都丟盡的世紀大敗戰,而是因為他基本徹底丟掉了百戰穿甲兵。
雖然在大澤山之戰後,百戰穿甲兵遭受重創,連最核心的強弩兵陣本部都折損嚴重,但百戰穿甲兵的編制始終都在。
編制在,它就始終是帝國的王牌部隊……當然,需要相當一段時間的練兵重整,韓信貓在南邊主要就在幹這活兒。
丟掉了這樣一支核心部隊,王離……乃至整個王家都堪稱傷筋動骨,損失慘重。
這也是嬴政會選中王離來北地節制蒙恬的原因。
百戰穿甲兵是因為古尋出面,才會落到韓信這個無名小卒(對蒙恬王離這樣的人來說)的手上。
儘管拍板的是皇帝,但王離肯定不會也不敢怪罪到嬴政頭上,他只會把帳記在古尋,記在流沙,記在整個長公子派系頭上。
雙方算是結下了不死不休的梁子。
所以嬴政選中王離(很難說他同意百戰穿甲兵的調動是否是故意的)。
所以流沙這邊從來都沒考慮過和王離和平共存,而是直接將其視作對手。
扶蘇嘆了口氣,張嘴欲言又止,話最終咽了回去。
事已至此,他說再多道歉的話也沒什麼意義了,還是聊點正事吧。
「王離上將軍那邊,你覺得會出問題嗎?」
蒙恬聞言稍作思考,搖了搖頭,「王離暫時應該不會有大動作,他現在……估計很謹慎。」
王離初到北地之後,行事作風很激進。
流沙視他來者不善,而他本人也就是抱著找事來的。
因為他必須儘快在北地站穩,並攫取一份功勞,以穩定自身的地位。
想在北地站穩腳跟,要麼和長公子一派合作,要麼就直接虎口跺食,跟他們爭鬥。
嬴政的心思他就算沒法全看透,至少也能猜出個四五分,所以哪怕拋開他跟流沙的私人恩怨,他也不可能和長公子派系合作。
但現在情況又不一樣了。
雖說發展的過程跟他預想的可能有所出入,他最大的收穫並不源自於自己的努力,而是長公子派系這邊自己自爆。
不過,結果最重要,王離現在可沒有在大澤山時那般『意氣風發』,事事都想追求完美。
從蒙恬手中搶下一大塊『肥肉』的王離現在沒必要繼續激進了。
或者說激進也沒用。
長公子派系剛剛被嬴政親自『整頓』了一番,王離再折騰,嬴政也不可能這麼快就又對他們動手。
除非,皇帝真的要徹底除掉這個『山頭』。
但如果真是這樣,也不需要一個王離來替皇帝衝鋒在前。
他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穩固住剛到手的好處。
這大幾萬的邊軍可不是劃到他手下就會對他言聽計從的——一個人不可能直接統帥幾萬人,他需要和這些將士好好『磨合磨合』。
而且他從蒙恬手裡接管的不僅僅是部隊,還有防守北疆的重任。
這是個能穩定積攢軍功的差事,但也是個麻煩的差事。
若是出了紕漏,少不了吃不下端著走呢——恰好,新一年的冬日又要到了,北方遊牧部落也開始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