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6章 蒼龍七宿(四十三)
是日夜。
鉅鹿郡,沙丘宮遺址平台,出巡車隊內。
皇帝車駕內,嬴政臉色枯黃躺在床榻上,雙目半睜半閉,透過眼皮縫隙露出的眼眸毫無往日的神光,嘴唇微微張翕,呼吸微弱近無。
這一幕出現在嬴政身上,或許能讓每一個看見的人都不敢相信。
不止是不敢相信始終如日中天,橫亘於帝國上空的始皇帝真的病重垂死了,也是不敢相信嬴政會有這樣一副模樣。
嬴政一直求長生,服丹藥,雖然身體狀況並未因此而得到改善,但至少完美的在旁人看起來,永遠都是一副健健康康,長壽百歲的樣子,甚至一把年紀了看著還跟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一樣。
所以有很多人盼著嬴政死,但很少有人真的覺得他會年紀輕輕就暴亡。
但現實就是讓人如此的猝不及防。
此次出巡之前還只是狀態略差,看著像是沒休息好的嬴政,症狀迅速開始惡化,到了濟北郡平原津的時候,他一天中的大多數時間就都已處於昏厥之中了。
靠著服藥勉強提振一些精力後,車隊方才從平原津渡河離開,然而還沒走兩天,人就又病倒了。
這一次,嬴政幾乎失去了一切行動能力,連說話都已辦不到了。
馬車內,以趙高為首的幾名內侍守在嬴政身邊伺候著。
除趙高外的每個人看著都惴惴不安,卻又不知該做些什麼,眼神中儘是恐懼和茫然。
作為內侍官,他們其實就相當於後世的太監,像趙高這個『太監頭子』甚至兼掌符璽事務,偶爾幫嬴政起草書寫詔書,很類似後世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
不過只是看起來像,實際權力根本比不上,趙高這個『掌印太監』也跟真正的司禮監掌印比不了。
人家是真有這個權力,趙高則只能按照嬴政命令辦事,最多算個高級點的書辦。
就這點特權,還只有趙高一人獨具,其他內侍官基本夠不上。
而且帝國的後廷規模遠沒有後世那般龐大繁瑣,能分出兩位數以上的部門,什麼四司八局十二監二十四衙門基本統統沒有。
但即使如此,作為嬴政比較寵信的少數內侍,他們或許夠不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說一句千人之上還是綽綽有餘的,屬於妥妥的人上人上人。
在嬴政跟前的時候他們是伺候人的孫子,但到了嬴政看不見的地方,他們一個個也都是爺!
這樣的日子,已經是普通人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外廷的朝臣會換,內廷的侍官更會換。
如果嬴政駕崩薨逝,新皇繼位,他們八成就要和這樣的好日子說拜拜了。
趙高這個時候反倒很是沉著冷靜,看著呼吸逐漸微弱,生機逐漸斷絕的嬴政,心中則想起了不久前的一件事。
在平原津的時候,自覺身體每況愈下,大限將至的嬴政命趙高代他寫了一封詔命,內容是一旦他有不測,則立召長公子扶蘇趕來處理後事,送靈柩回都安葬。
不管多麼渴求長生,嬴政終究還是在自覺日暮途窮之時,給自己的身後事提前做好了安排。
雖然沒有直接明文指定扶蘇繼承皇位,但他這個始皇帝的身後喪事,自然只有二世皇帝能夠操辦。
儘管不喜歡扶蘇很多性格上的缺陷,嬴政還是選了他當自己的接班人。
沒辦法,他沒得選。
扶蘇或許算不上有多優秀,也未必能成長為一個足夠合格的皇帝,但如果說他不合適,那他的那些弟弟們就更不合適了。
矮個子裡拔高的,扶蘇就是那個最高的。
況且……扶蘇到底能否勝任皇帝的責任,事前誰也說不準,都不過是主觀論斷。
也許,他能做的很成功。
不過這些,走到人生終點的嬴政都已經顧不上了,他已經做完了自己該做的最後一件事。
說回正題。
趙高心中盤算著那封自己親自書寫的詔命,眼中閃過越發熾盛的寒光。
對趙高來說,扶蘇繼位是他絕不能接受的!
對於其他內侍官來說,換扶蘇當皇帝,最多不過失去現在的地位,從人上人變成人下人。
而且扶蘇一貫以仁善忠孝聞名,以他的性子說不定會看在自己老爹的面子善待他們這些『老人』,依舊讓他們過滋潤日子。
總的來說,損失肯定很大,但終究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
但趙高就不一樣了。
沒了嬴政的偏袒,扶蘇上位後也肯定不會保他,趙高覺得自己能活過三天就算古尋對他網開一面了。
甚至都不用古尋來殺他,扶蘇估計頭一個饒不了他。
他一個內侍,本質就是家奴,皇帝想殺都不用動手,吩咐一句讓他自裁就完事了。
要是不願意,那也自有內廷禁軍替他體面。
如果只是失去權力,失去權勢,那趙高還願意斟酌一番,衡量利弊得失,但現在要的是他的命,那他就只能拼死一搏了!
想到這裡,趙高吩咐其他內侍守著皇帝,自己匆匆離開了車駕。
出去以後,趙高先是去找了一趟胡亥,對他吩咐了一番後,又悄悄的找上了李斯。
李斯現在也是焦頭爛額之中,剛剛處理好手底下的官員。
嬴政病重垂危這件事絕不能外泄分毫,但想瞞過這些混跡官場的人精談何容易,饒是李斯也是絞盡腦汁才找夠足夠的理由糊弄他們。
這才剛忙活完,找搞就找了上來。
看著一臉嚴肅的趙高,李斯心中一跳,直覺告訴他沒有好事上門。
趙高說話很大膽,也很直接,一上來就是大逆不道的暴言:
「相國大人,皇帝陛下的情況恐怕不容樂觀啊。」
李斯臉色一僵,心道果然不是好事。
但趙高提起了這一茬,他也不好不接這個話。
拋開那些無足輕重的內侍和被嚴格看管的太醫,知道皇帝實際情況的人就只有他們倆。
而有些事必須早做安排,他們不能也閉上眼睛當天黑。
「趙府令的意思是?」李斯沒有著急表態,先不咸不淡的問道。
趙高依舊直接粗暴,堪稱肆無忌憚的反問道,「我的意思是,若真有那不忍言之事發生,相國大人打算怎麼安排接下來的行程?」
李斯陰著臉,眼眸低垂不看趙高,沉默良久後才幽聲回道,「自然是一切如常。」
這個回答聽著很離譜。
趙高所謂的『不忍言之事』,自然就是嬴政駕崩薨逝。
皇帝死了,按理說這齣巡之事自然就此作罷,趕緊準備處理後事,但李斯卻說還要如常繼續巡遊。
不過李斯的做法其實才是更合適的。
帝國如今局勢危如累卵,嬴政可以說就是維繫一切不至崩盤的關鍵核心。
這要是一下子把嬴政駕崩的消息給傳出去,只怕扶蘇還沒趕回來給老爹盡孝,自家的基業就要先崩盤了。
身為丞相,李斯必須盡一切所能維持局面。
在這種需求之下,秘不發喪,一切如常才是最合適的安排,直到嬴政選擇的繼位者趕來主持大局,方能真正昭告天下皇帝薨逝這件事。
李斯並不知道嬴政已經選定了扶蘇繼位,但在他看來嬴政哪個皇子都可能,唯獨胡亥不可能。
而只要不是胡亥,無論哪個皇子都不在車隊裡,都得現場安排人去通知,去聯繫,然後還要等人趕過來。
最起碼這段時間內車隊得一切如常。
至於繼位的皇子趕來後該怎麼做,那就又是另一個問題了,到時候再議不遲。
趙高對這個回答並不意外,點了點頭,露出一抹奇怪的笑容後突然說道:
「事實上,陛下在不久前已命我寫下了一份……遺詔。」
最後兩個字聽的李斯眉頭一跳,但還是維持住了鎮靜。
話說到這份上,也不必遮掩避諱了。
嬴政明擺著熬不過這一關,死定了,還是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後事上為好。
「陛下既然為沒有知會百官,想來這是一道密詔,趙府令現在告訴我是什麼意思?」
趙高不接這個話茬,自顧自地繼續順著遺詔的話題說道,「皇帝下令,在他死後急召長公子扶蘇回來,操辦喪事,運輸靈柩回都。」
「長公子!?」
這個結果讓李斯很是意外。
即使在他看來,扶蘇也基本已經徹底和皇位說拜拜,幾乎沒有繼位的可能了。
畢竟誰家儲君會被擠出權力核心呢?
這可不是個小問題。
別的不說,單是繼承皇位這一步,人在都城咸陽和在北地上郡就是天差地別。
這也就是嬴政恰好要死在出巡的路上,把皇位傳承的事直接給搞麻煩了。
要是照正常情況,嬴政應該死於帝都咸陽,然後再從咸陽去函上郡召長公子扶蘇回都,然後扶蘇再領命回都,並繼承皇位。
這一來一回,倒是要不了太多時間,最多也就七天,快的話說不定三四天就夠用。
但即使只需要三天,也足以讓皇位花落誰家充滿懸疑了。
咸陽城裡足足十幾個皇子,他們會老老實實等著自己大哥回來繼承皇位?
在扶蘇被外放上郡,並且嬴政依舊遲遲不肯立儲的情況下,朝廷內部一直都有一個共識,那就是皇子奪位的烈度肯定低不了。
帝國和周王朝,以及周王朝衰落後自立的各諸侯國都不一樣。
帝國是完全不分封的!
大家一視同仁,連皇子都不例外。
嬴政這十幾個兒子要是無法繼承皇位,就一輩子只能當個富貴閒人了——這個『富貴』到底能到何種程度,也很難說。
對普通人來說這當然算是祖墳冒青煙的好事,但對堂堂皇子來說,就很難受了。
更不要說新皇登基繼位後,會怎麼看他們這群和自己搶皇位的兄弟也是個很難說的問題。
這要是新皇一個心血來潮要殺他們……他們還真就毫無還手之力,只能引頸就戮。
這種皇室內務,外臣一般也不會過問。
皇帝殺兒子他們或許會嘗試勸諫,畢竟皇子是潛在的儲君,等閒不能殺之,但皇帝的兄弟……誰在乎?
這種情況下,如果實在沒機會,這些皇子肯定不會找死,但如果有機會……他們之中肯定有人願意賭一把。
一旦有皇子想冒險,三五天的時間就足以讓這場皇位交接充滿變數。
在絕大多數人看來,皇位傳給誰不重要,皇位能平穩交接才重要。
這個過程一旦橫生波折,會引起朝局的劇烈動盪,乃至直接動搖新皇的權力,以及整個帝國的格局。
所以李斯之前一直認為嬴政不會選擇長公子扶蘇——如果嬴政有這個想法,怎麼也該有所表現,而不是一再責罰申斥扶蘇。
可惜……嬴政在這件事上的思路,跟絕大多數正常人都對不上。
因為這些人一般不會把長生不老這個因素考慮進去。
對嬴政來說,自己長生不老,一直當皇帝才是最優,也是最首要的選擇,把皇位繼承給兒子純屬備用方案。
而且這個備用方案在他之前看來也是個根本用不上的方案。
所以他根本就沒想過仔細安排這個方案——在嬴政真的面對死亡之前,他自己都不知道會選誰繼任皇位!
這薛丁格的繼承人,誰能猜得到呢?
驚訝過後,李斯的眉頭不禁皺了一下。
對趙高來說,扶蘇繼位是件要命的事。
對李斯來說,扶蘇繼位同樣不是什麼好事。
不過他和趙高畢竟不同,是個正兒八經的實權丞相,對帝國既有功也有用,跟趙高這種奴才完全不是一回事。
就算是皇帝,也不可能毫無緣由就拿他開刀。
所以這會兒倒不像趙高那般急迫。
趙高對此是心知肚明,倒也不著急拱火,只是等著李斯的進一步回應。
「既然皇帝下了命令,那趙府令依詔命行事,到時候召長公子殿下來與車隊匯合便是,告與我卻是為何?」李斯仍然不表態,淡定的反問道。
趙高哼笑一聲,隱隱帶著譏諷之意,接著陰陽怪氣的說道,「相國大人就是沉的住氣,不過……你真的就對長公子殿下繼位毫無意見?」
「帝位傳承,自由皇帝陛下聖心獨裁,我等臣子豈可逾越!」李斯似乎生氣了,語氣轉冷,一拂袖回道。
趙高卻並不在意,繼續說道:
「扶蘇公子一旦繼位,你覺得他會放過你?」
李斯說話也不遮掩了,直言回道,「趙府令,你自己做了越線的事,害怕長公子殿下清算於你也就罷了,何故再攀扯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