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里忽然下起了雪,漫天飛的雪沫子糊在台階下的一對兒石獅子身上,將他們凍得面目模糊。
一輛不起眼的馬車碾著薄雪咯吱咯吱的行過來,先下來一個不起眼的丫頭。
丫頭背著包袱,撐著傘掀開車簾,又扶下來一個姑娘。
年三十喜慶的日子,這姑娘卻戴著黑色帷幕,掩了大半個身子,看著怪不吉利的。
守門的門吏早注意到兩人,見丫頭扶著姑娘上了階梯,便攔下警惕的問道:「你們找誰?」
「我們從林州吳東縣,黑雲山莊來,找謝文山謝老爺,勞煩通稟一下。」
丫頭臉木木的,聲音也平穩木訥的沒有起伏,像個假人。
門吏心裡有點發毛,又聽她能將老爺的名姓說的這樣清楚,也不敢擅自做主將人攆走,便有一個進去通傳。
就要過年了,這會兒謝府內宅正忙的不可開交。
謝夫人李氏裹著楊妃色縐綢繡牡丹的狐裘斗篷坐鎮廊前親自指揮丫頭僕婦幹活。
身邊的劉媽媽走過來小聲道:「夫人,管家過來回話,說有件事要您定奪。」
李氏手捧掐絲琺瑯蓮蝙長方手爐,身上暖烘烘的,想著晚上跟夫君兒女的團圓飯,心裡也暖烘烘的,身心都沉浸在幸福之中,因此是一幅慈眉善目的模樣:「什麼事?」
劉媽媽道:「守門的說外面有個從林州吳東縣來的女人指明了要找老爺。」
李氏那慈眉善目的臉僵硬了一瞬,她深吸了一口氣道:「老爺呢?」
劉媽媽忙道:「老爺在書房練字呢。」
李氏冷哼了聲,站起身就往書房去。
劉媽媽跟在後面,但沒敢進去,只聽書房裡傳出好大一陣摔打的聲音,以及夫人的怒罵。
「好你個姓謝的,你平時在外面玩玩也就算了,大年三十團圓夜給我找不痛快,你要是不想過咱們趁早和離,少用這種事噁心我!」
謝文山瘦長的身條,蓄著短須,眉眼端正,看起來倒還有幾分剛正不阿的意味。
這頓罵挨的莫名其妙,他也是怒火上涌,喝道:「大過年的,你發什麼瘋,我怎麼噁心你了我!」
「你也知道這是大過年的啊!」李氏哭罵著,「大過年的,女人找上門,你這是誠心不想讓我好過,打量著氣死我,好讓你外面的姘頭上位是不是?謝文山我告訴你,門都沒有!」
「什么女人、姘頭的,你瞎說什麼。」雖然是這樣說,謝文山的語氣卻明顯心虛起來。
腦子裡正瘋狂思索到底是誰找上門的時候,本就盛怒的李氏卻被他這心虛的態度再次給激怒了,叫了一聲:「謝文山老娘跟你拼了!」
張牙舞爪的上手就抓。
李氏指甲留的長,平時染著丹寇好看的緊,關鍵時刻卻也是個傷人的利器。
謝文山臉上瞬間就是三道血爪印。
謝文山氣急,抽了李氏一嘴巴。
李氏倒在地上,捂著臉嚎啕大哭。
大過年的,竟鬧的不可開交。
謝文山著實是惱了,想起罪魁禍首就是外面的那個女子,抄起硯台殺氣騰騰的就往外去。
他倒要看看是哪個不長眼的!
平時玩玩就算了,大過年的,竟然敢上門找晦氣。
憑她是誰,不打她個半死,他就不叫謝文山!
謝文山頂著臉上的三道血痕,殺氣騰騰的出了門。
一眼就看見站在大門口的姑娘。
這會兒雪下的更大了。
雪片紛紛揚揚將外面的景色模糊成白茫一片,如此反倒將黑色映襯的更加清晰。
帷幕掩去大半身形,看不出面貌,卻能感知到她的沉靜。
不知怎麼的,謝文山的滿腔怒火在看到這怪異的姑娘後,竟莫名其妙的消下去不少。
他玩過的女人中可沒這樣的。
端著硯台,謝文山皺眉審視著那姑娘問道:「你是誰?找我做什麼?」
答話的依舊是那個木木的丫頭。
她說:「我家小姐叫謝琉璃,是您的女兒。」
謝文山剛消下去大半的怒火,因為丫頭的一句話,立時噌噌的往上冒。
「刁婦胡說什麼!這通州府誰人不知我謝文山只有三個兒子,哪裡來你這麼大的女兒!你們兩個下賤的刁婦,竟然敢到通判府上胡咧咧,真當老爺我是好性嗎!」謝文山朝兩個守門小廝吼道,「你們幹什麼吃的,還不快打出去!」
兩個小廝連忙應聲,抄起放在旁邊的棍棒就要衝過來。
那姑娘卻抬手緩緩掀開了帷帽,露出一張嬌花吐蕊般的臉,只是那雙清凌凌的美眸里沒有任何情緒:「爹爹,你不認得女兒了嗎?」
謝文山震驚於她的美貌,好一會兒才開口,語氣也沒那麼沖了:「你,你認錯人了,我真的沒有女兒。」
姑娘的表情跟她身邊的丫頭是如出一轍的木然:「你有的,林州,吳東縣,黑雲山莊,你們在我三歲的時候送我到那裡,十三年過去了,我回來了。」
謝文山呆愣住了。
林州,吳東縣,黑雲山莊!
謝琉璃!
他想起來了,他確實有個女兒!
當初生這個女兒的時候,李氏受了兩天的難,所以從她一出生李氏就不喜歡她。
勉強養到三歲,是越看越礙眼。
整日的摔摔打打,鬧的家宅不寧。
正好那時候老太太也沒了,沒人再庇護這丫頭,他便也睜隻眼閉隻眼,由著李氏將人送到莊子上。
總歸只是個女兒,要不要沒什麼打緊的,家宅安寧才是要緊事。
後來,為了升官疏通關係,需要的銀錢多,便賣了那莊子。
賣的時候他就已然忘記裡面還有自己的女兒。
哪成想,十三年過去,這個女兒不僅沒死,竟還找了回來!
這怎麼可能!
送她過去的時候,她才三歲,身邊又沒丫頭僕婦看顧,便是莊子上的人看在她是小姐的份上幫著照顧幾年。
可後來莊子都賣了人,她於莊子上的人來說只會是累贅,誰又能白白養她十幾年。
況且,他升任通判後,可是搬過家的。
她一個小小女流如何能長途跋涉的找過來?
謝文山心中起疑,莫不是以前莊子上的人知道一些底細,又聽說他升官了,所以找人假冒想誆騙他……
他這麼想著,站在姑娘身邊的丫頭忽然伸手捲起她左臂袖口。
她的皮膚很白,欺霜賽雪的白。
因此臂彎里的那枚紅色心形胎記則更加惹眼。
謝文山剛要說出口的詰問瞬間被噎在喉嚨里。
他的小女兒確實生的玉雪可愛,便是臂彎里的心形胎記顏色、形狀也長的好,老太太在時沒少夸。
他便是再糊塗,也不可能連這個都忘了。
胎記是做不了假的。
眼前這個姑娘,竟當真是他的女兒,謝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