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90章 文官聯合
人類在很多時候都是極其矛盾的,譬如對待恐懼事物,都是又害怕、又想看……
自漢朝以降,統治者們明白一個好的王朝必須盡力抑制死刑的數量,必須廢除最殘酷的肉刑。因此,隋朝制定了「五刑」:笞、杖、徒、流、死。
唐朝也採行這項系統,且律法所規定之刑罰有明顯減輕,就連絞刑都甚少施為,多數為斬首,一刀一下徹底了斷,又快又省事……
關於傳說之中的「剮刑」,百姓只聞其名、未見其形,故而都蜂擁至承天門前,一邊大聲譴責如此刑罰之殘酷,一邊好奇的觀看劊子手如何一刀一刀的將人身上的皮肉割乾淨。
一條條血肉從李思暕身上割下,一聲聲悽厲慘叫直衝雲霄,圍觀的百姓們心驚膽戰、瑟瑟發抖,卻又津津有味,面對此等亂臣賊子,更是轟然叫好。
……
城樓之上,對坐飲茶的兩人聽著聲聲悽厲之極的慘叫入耳,以及百姓們議論紛紜、不斷叫囂,皆微微搖頭。
楊師道嘆氣:「孟子或許是錯的,我素來不認同荀子之觀點,但此時觀之,卻未必沒有道理啊。」
這話自然指的是孟子「性本善」之說法。
孟子說「性善」,因為人皆有惻隱之心,「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荀子則不然,他說「性惡」,人之本性與野獸無異,皆趨利而避害,而凡是好的、有價值的東西,都需要通過努力而獲取,而這種努力即是「善」,所以人性需要教養才會「善」,「善」是需要學習才能得來的,「人性之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現在城樓下那些觀刑的尋常百姓,見殘酷之法卻津津樂道、群起而哄然,何曾有惻隱之心?
房俊給他斟茶,緩緩道:「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人性之善或惡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認知什麼是善、什麼是惡,並且去做善事、杜絕惡事,此之為『知行合一』也。」
當他搬出華夏五千年唯二之聖人「知行合一」學說,頓時震得楊師道驚詫莫名而又醍醐灌頂!
「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知行合一,知行合一!」
楊師道激動地白鬍子直顫,一把抓住房俊手掌,滿臉潮紅:「聞君一語,得窺大道矣!好一個『知行合一』,二郎此番見解或可比肩孔孟,天下奇才!」
「咳咳!」
房俊雖然「借鑑」了不少詩詞歌賦,可當下堂而皇之的「引用」王明陽之學說使得楊師道震驚失色,仍舊感到尷尬。
趕緊岔開話題:「以我之見,割上幾刀便終止行刑吧,回頭您去勸諫陛下一番,做出一個姿態震懾人心已經足夠,若當真將人凌遲致死,恐怕一個『暴君』的罵名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洗脫了。」
城樓下觀刑的百姓一致叫好,認為亂臣賊子就該處以極刑,陛下殺伐果斷堪稱一代明君……但他們說了不算。
話語權是掌握在士人階級手中的,誰是士人階級?便是當下的朝廷官員、世家門閥,這些人面對「剮刑」橫空出世盡皆戰戰兢兢、兔死狐悲,唯恐有朝一日這般酷刑施展至自己身上,必然是要強烈反對的。
李承乾現在越是極力施為、壓制一眾反對之聲,將來所遭受的反噬就會越大。
楊師道無奈:「我已老朽,陛下之所以啟用我鎮守承天門,無外乎一個『忠』字而已,忠肝義膽、大公無私,也就意味著孤臣獨士、無所羽翼,需要衝鋒陷陣、向死而生的時候念著忠臣,可誰又會去聽忠臣的話呢?忠言逆耳啊!」
君王所忌憚者從來都不會是忠臣,因為忠臣只需一句話便可奮不顧身、赴湯蹈火,又何須去籠絡、懷柔呢?
唯有那些深受陛下忌憚之臣,陛下才會聽他們的話。
房俊默然片刻,笑道:「安德郡公才智超卓、見解精闢,在下深受啟發。不過『剮刑』到底有傷天和,朝野上下忠貞之士自然不會作壁上觀,只不過大家不敢捋陛下之虎鬚,或許需要有一人站在前邊遮擋風雨,大家才會奮勇跟隨。」
楊師道無語:「這是讓老夫打頭陣,去承受陛下之怒火?」
房俊恭恭敬敬斟茶,神情謙和:「忠臣自然是有分量的,或許未必能勸諫君王,卻一定是中流砥柱。您既然自詡忠臣,自然是要大公無私、無所畏懼,畢竟陛下之怒火也不是誰都能承受得起。」
「呵呵,」
楊師道氣急反笑:「合著你想要將老夫推出去遮風擋雨,老夫還得感謝你給了老夫一個當忠臣的機會?」
房俊淡然道:「忠臣可不是誰都能當的,尤其是人人皆知的忠臣,不僅對君王盡忠,更對天下盡忠,難能可貴。當下文官們礙於陛下之怒火以及立威之執念而有所忌憚,不敢上前,若郡公挺身而出,文官們自然要領您這一份情。」
楊師道正襟危坐,頷首道:「如此說來,老夫倒是的的確確要領你一份情了。」
……
楊師道出身弘農楊氏、名門子弟,精擅書法、工於詩詞,入唐以後深受高祖皇帝之器重,任命為上儀同、備身左右,還將寡居的女兒桂陽公主下嫁。
而楊師道也不負高祖皇帝之重用,武德四年,時任靈州總管的楊師道擊退東突厥入侵。武德五年又與交州刺史權士通、弘州總管宇文歆在三觀山擊敗東突厥。武德七年,慶州都督楊文干起兵反叛,楊師道與左武衛將軍錢九隴前往征討。
可謂戰功赫赫。
貞觀十年,楊師道繼任魏徵成為侍中,後更改任中書令,成為大唐帝國之宰輔。其後卻犯錯被太宗皇帝免職,改任吏部尚書,其人出身豪門,不通下情,主掌吏部後壓制權貴、親朋以避嫌疑,所任命的官員卻大多都是庸才,因而太宗皇帝對其不滿,由李孝恭接任,將其黜官致仕……
其仕途生涯可謂高開低走、晚節不保。
楊師道曾是李承乾的老師,忠誠毫無疑問,可即便忠誠於君上又能如何?待到那日入土商議諡號之時,以他一生之功過,不得一個「惡諡」就不錯了,想要得一個「美諡」幾乎不可能,即便李承乾如此提議,文官也會予以駁回。
可若是為那些亟待刷一波「悲天憫人」「施以仁政」的文官們充當一回急先鋒、打一回頭陣,以此博取文官之好感,在將來李承乾提議給他一個「美諡」的時候,或許就不會有太多人反對……
對於文人來說,蓋棺定論之時的一個「美諡」,便值得他們去做任何事了。
……
政事堂的消息是最為靈通的,翌日清早,一眾宰輔匯聚於此的時候,便竊竊私語昨日楊師道上書陛下取消「剮刑」,進而引得陛下震怒、嚴厲叱責之事。
雖然外邊天寒地凍,但內侍早早起來將地龍點燃,又往堂內各處屋子放了火盆,掐著點兒給桌上的茶杯沏了熱茶水,使得宰輔們抵達之後只覺寒氣盡消、渾身暖融。
時辰還早,最先抵達的劉洎與劉祥道坐在一處飲著茶水,談論著楊師道上書之事。
「沒料到啊,太宗皇帝當年曾說安德郡公『情實怯懦,未甚更事,緩急不可得力』,如今看來,卻是這些年優遊林泉、修身養性,行事風格發生了極大變化。」
劉祥道喝了口茶水,有些感慨。
楊師道早已致仕多年,且性格軟弱,無論如何「剮刑」之事都與他不沾邊,更重要是陛下此番對其表達出極致之信任,委以鎮守承天門之重任,卻仍舊能夠挺身而出,寧願駁了陛下顏面亦要發出正直之言,這樣的操守已經勝過朝中多數大臣。
「倒也未必當真出於公心,」劉洎卻有不同看法:「同壽賢弟未曾與其共事,不了解其性情,此君看似軟弱、實則縝密,不願背責任是肯定的,但卻不一定公正無私。」
一個不願背責任的人,不管不顧的犯顏直諫,肯定是有問題的。
其所為也不難猜測,自是想要在文官內部博取好感……
劉祥道不以為意:「凡事論跡不論心,不管心裡怎麼想,只要做出來了,就值得稱道。」
劉洎也表示贊同:「你那邊準備得如何了?」
「所有監察御史都已經寫好了奏疏,此刻已經遞入中書省。」
「好,稍後回去我便讓人整理,呈遞御前。」
文官對於「剮刑」極其厭惡,只不過明知此乃陛下立威之手段,勸諫之時有所顧忌,現在既然楊師道打頭陣沖了出去,有他在前邊遮風擋雨,其餘文官自然再無顧忌。
由御史台先行發動,其餘三省六部緊隨其後。
劉祥道有些擔憂:「不知其餘各處衙門如何想法,未必願意犯顏直諫吶。」
當所有文官聯合起來犯顏直諫,便已經不止於勸諫之範疇了。
繼軍方勢大、掣肘皇權之後,文官也聯結起來抵抗皇權……可以想見,陛下將會是何等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