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96章 一群亂臣賊子
初聞房俊之建議,的確令人精神一振、心馳神往,假若能夠得以施行,則天下皆儒,自此往後,儒家子弟冠蓋朝堂。
但孔、顏二人非是不諳世事之腐儒,不僅學問通天徹地,處世之道亦是千錘百鍊,能在亂世之中出身歷事、譽滿天下,豈是易與之輩?
短暫激動之後便冷靜下來。
孔穎達搖頭:「陛下斷然不會同意。」
顏師古也道:「此計與國策相悖,極難施行。」
二人意思相同:你蒙我們呢?!
自古以來,書籍之匱乏導致知識傳播不易,一冊書卷之製作、謄抄不僅耗費錢帛更需要識字之人勞作,所以書籍是鐘鳴鼎食之家才能擁有、王孫貴戚才能傳承。
時至今日,儒學之根基在於世家門閥,寒門也好、庶民也罷,連書本都買不起的人家更遑論釋文經義?
科舉之策的確能夠在未來培養出傑出的寒門子弟、庶民人傑,但這不僅需要曠日持久之經營,更需要一些運氣。
所以房俊輔佐制定的科舉考試之中,不僅有明經科,更有明算、醫學、天文、物理等等學科,只要通過考試,都會被朝廷授予官職……世家子弟從來都不學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這是寒門、庶民的機會。
一旦現在的科舉考試完全以儒學為題目,必然使得朝堂上下充斥著簪纓之族、膏粱子弟,自太宗開始苦苦打壓世家門閥的成果豈非付諸東流?
李承乾是絕無可能通過此等諫言的。
況且當下之科舉制度便是房俊根據前隋之舊制更改而來,又豈會自毀長城?
明顯有詐啊。
房俊卻不以為然的擺擺手,言辭懇切、神色誠摯:「方才晚輩就說了,世事無絕對!就算陛下全盤允准,難道二位當真以為儒學便可壟斷天下之學舍,天下皆為儒學門徒了?水滿則溢、月盈則虧,此天地至理也。」
孔穎達明白了房俊的意思,頷首道:「如此一說,老夫覺得你所言可行。」
他看向顏師古:「賢弟以為如何?」
後者略作沉思,道:「可以一試。」
不過是漫天要價、就地還錢而已,他雖是天下有名的學者,卻也並非不懂政治手段。
何謂政治?
不斷的進擊、退讓,相互妥協而已。
算學、物理、乃至於化學、天文,皆可保留,這些都能豐富文化之底蘊,然而經義一道,唯有儒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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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二,禮部尚書許敬宗由山東返回長安,此行走遍河南、河北、山東等地,丈量田畝、清查稅賦,可謂震懾四方、威名卓著,此番回京述職不僅要由朝廷表彰其功、提振威望,更要為即將開始的科舉考試做準備。
大唐之科舉,一部分沿襲自前隋,一部分由房俊首創,且不說那些細分之學科,單只是規則上來說,分為鄉試、禮部試、殿試。
詔令「諸州學士及早有明經及秀才、俊士、進士,明於理體,為鄉里所稱者,委本縣考試,州長重複,取其合格,每年十月隨物入貢」,此之謂「鄉試」,由州、縣官府予以預試,選中者「每年十月」赴京,參加朝廷舉行的「禮部試」。
一旦「禮部試」取中,便可由朝廷授予官身,經吏部審核、安排官職,正式踏入仕途。
之後的「殿試」則將「禮部試」所取中之學子予以排名……
其中最具有開創意義的規則,則是由房俊所開創之「投碟自應」,所有參與「鄉試」的學子不必像隋代那樣必須官府舉薦,下層寒士得不到舉薦者「亦聽自舉」,「潔己登朝,無嫌自進」,只要有所才華,便可「自舉」、「自進」。
教育被世家門閥壟斷了上千年,即便任何學子皆可「自舉」,實際上被取中者皆是世家子弟,寒門、庶民之子弟在第一輪「鄉試」便絕大多數被淘汰,折戟沉沙。
但此條路徑之開設,卻為寒門、庶民子弟留下了登天的階梯,隨著書籍之普及、紙張之廉價,教育之壟斷已經被撬開了縫隙……
……
申時初刻,歷經諸多祭天、祭祖之儀式的李承乾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太極宮,隨便吃了兩口飯,沐浴更衣之後便前往武德殿御書房接見了許敬宗。
聽著許敬宗的回稟,李承乾萎靡的精神有所振作,臉上露出笑容。
很是慶幸當初聽取了房俊的諫言,力排眾議啟用許敬宗負責丈量田畝、清查賦稅,這位在中樞之時唯唯諾諾、左右逢源的禮部尚書,下去地方之後手段狠辣、雷厲風行,整治得各地世家門閥叫苦不迭、欲哭無淚。
其間自然也有人陽奉陰違、種種抵制,可這朝堂之上必許敬宗更陰險、更狡詐之人幾乎沒有……在許敬宗面前,不過是班門弄斧而已。
「愛卿此番作為,功在社稷、利在千秋,還望能夠不忘初心、再接再勵!」
李承乾讚揚一番,對許敬宗之政績予以肯定。
他自認無太宗識人之明,所以逮住一個有用的大臣便一直用下去,人盡其用,不累死、不罷休……
「臣乃太宗皇帝潛邸之犬馬,幸得太宗之提攜得以效力陛下,自當竭盡全力、報效君王!」
許敬宗滿面紅光、神情興奮,各處奔走、勾心鬥角自然很累,可他明白這項功績極有可能成為他仕途生涯無比堅實之根基,足以確保他在未來某一日進入政事堂、甚至主政中書、門下之一,縱然再苦再累,亦是甘之如飴。
李承乾笑呵呵的請許敬宗飲茶,雖然知道這位人品有些問題,且被房俊一再壓制,但不得不承認的是與之相處如沐春風,而且才能卓著、確實好用。
「帝國開疆拓土、疆域廣袤,這兩年更是國事日盛、日新月異,朝廷亟待更多的人才充斥入各處職位,所以朕已經與諸位宰相商議妥當,今年增加一屆科舉,用以選拔人才。各地之鄉試已經逐步開展,愛卿當坐鎮京師,主持禮部試,為朕分憂。」
「此臣之本分也,夙興夜寐、不敢懈怠!」
許敬宗趕緊表態,而後看了看李承乾面色,小心翼翼道:「可臣私下聽聞諸多大儒已經互通聲息,意欲諫言陛下取締明算、天文、醫學等科,只保留明經一科,且以儒家典籍為題目……微臣自山東返回,途徑之地輿情紛紛,儒學子弟振臂高呼,聲勢如潮、人心鼎沸,大有勢在必得之意。」
李承乾面色難看,不悅道:「前兩日孔、顏二位大儒聯名上書此事,朕尚未決斷,天下已然沸騰,可見是早有預謀,欲勾連上下、朝野竄同,以此施壓於朕!」
許敬宗不再多言,只一副洗耳恭聽狀,等著李承乾的決斷。
李承乾怒氣盈面,但轉瞬即消,頹然嘆氣。
他雖身為帝王、君臨天下,卻仿佛被籠罩於一張無形的大網之中,他依靠著這張網去統治天下、發號施令,反過來也被這張網束縛其中、動彈不得,甚至勒緊咽喉、喘不過氣。
很小的時候他就金典冊封為大唐儲君,父皇耳提面命教授他為君之道,最重要便是「制衡」二字,沒錯是「制衡」,而不是「平衡」,因為父皇告訴他世事無絕對,根本不會存在絕對的「平衡」,任何時候、任何力量都處於失衡狀態,不斷去制衡各種力量趨於平衡,這才是帝王之術。
可現在呢?
帝國大權,無外乎軍政而已,軍方勢大難治隱隱有脫離掌控之虞,就連文官政治也不甘蟄伏,意欲在他這個皇帝之下構築一層統治框架,將他這個皇帝高高架起,事實上由他們去實施統治……
在李承乾看來,這幫滿口仁義道德的文官還不如房俊,最起碼房俊從未遮掩其政治傾向,「帝國利益高於一切」就是房俊的理念,他或許不忠於君,但絕對忠於國。
而那些文官呢?
與他們背後的世家門閥一樣,只想著將皇帝架空,依附於庶民百姓身上吸食膏血,維繫著他們所謂的高貴傳承……
深吸一口氣,李承乾擺擺手,沉聲道:「大唐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更非一學一派之天下。儒學傳承久遠、當世顯學,但算學、物理、天文、醫學等等亦是經世之學,豈分高下?總不能捧著聖人典籍去測量山川河渠、去格物致知、去醫治病患吧?」
頓了頓,他說道:「儒學為主,雜學為輔,此太宗皇帝執政之本心也,朕德行不足,不敢更改太宗皇帝之國策,普天之下,亦當遵從。」
他知道許敬宗是那些大儒拍過來試探自己底線的,他也就將自己的底線直言相告:以儒學為主可以,但儒學想要天下一統,不行。
這不僅是他這個皇帝的底線,也一定是房俊、李勣等軍方之底線,貞觀書院之內百科繁盛、文武並舉,便足以見得房俊之意志。
當然,儒家忽然如此高調,對於軍方不屑一顧、毫無忌憚,必然是雙方私底下達成了某種契約。
進退之間,經過鬥爭相互妥協而已。
只是如此一來,誰在意他這個皇帝的尊嚴?
一群亂臣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