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御酒術
梅超風鬧出來的亂子的確效果極佳,在這段時間,追命趁機找到包惜弱,開門見山溝通了一陣。
包惜弱自然沒有聽過什麼四大名捕的名頭,對追命是將信將疑,但既已上了鹿塵的一條賊船,又見著趙王府大亂起來,勢成騎虎難下,只能從之。
他們商量了計劃,但其實也沒什麼計劃,只需要讓完顏洪烈喝下十香軟筋散即可。
而事實誠如鹿塵所言,完顏洪烈對包惜弱全不設防,包惜弱並不需要任何特別的手段,只在話語動作間做些稍微的引導,便令他昏了頭腦,自己踏入陷阱。
對於這事兒,包惜弱只有一個要求,「千萬別傷了完顏洪烈的性命。」
追命對此頗為為難,他本想殺了完顏洪烈,這人心機頗深,手段無窮,是南宋大敵。不過無論如何,這人對包惜弱始終不錯,恩情深重,追命不願意讓包惜弱間接殺死恩人,便答應了下來。
事情也果真順利進展。
追命取下信件,坐在椅子上,細細查看。
另一手則拎著渾身酸軟的完顏洪烈,頭也不抬道,「夫人請坐,他們投鼠忌器,奈何不了我們。」
包惜弱點點頭,坐下在一旁,卻感受到極大壓力。
只因自毒發以來從頭到尾,完顏洪烈並不看追命一眼,只是側過頭來,死死盯著她瞧,眼神里情緒複雜,既有心痛,也有懊悔,看得她心中歉疚之深,傾盡海水也不可澆滅。
她不敢說話,完顏洪烈卻閉上眼,沒甚滋味地嘆了口氣,「罷了、罷了,我當年用顏烈的名字騙你,到頭來也活該為你所騙,倒也怪不得你……怪不得伱……」
追命仍看著信,淡淡道,「六王爺既看得開,夫人也不必介懷。你這般好人,總是忘懷了別人對不住自己的,把自己對不住別人的牢牢記在心裡,殊不知世上人來人往,從來只講究一個公平。別人怎樣對你,你怎樣對別人,絕沒有半點錯誤。」
包惜弱點點頭,似喃喃自語般道,「……是,我確實沒做錯。」
三個人說話時間,門口的沙通天、侯通海、靈智上人、彭連虎四人對視一眼,倒也算露出些江湖高手的本色,沒在那裡做些亂七八糟沒力氣的威脅言語,反而直接動手起來。
他們當然不是對追命動手,先不說完顏洪烈性命就在追命指掌間,就說剛才追命四腿逼退四人,他們便知曉來者武功之高,似乎比那丘處機更勝一籌。
早先丘處機遭了暗算,仍能以一人之力,對敵完顏康、沙通天、侯通海、靈智上人、彭連虎、梁子翁六大高手,再加上趙王府內諸多士兵設伏。占盡劣勢,還是給他敗而不死,逃出生天,在場幾人雖是勝者,想到當日丘處機威風,仍歷歷在目,心有戚戚。
現下此人武功更勝,己方只有四人,此消彼長之下,可沒半點把握。
所以他們動手的對象是這間屋子。
先拆了這間屋子,四下里兵卒包圍過來,才能與來人站在同一水平線上說話。
四人左右分散,上下齊手,同時發出威力猛烈的攻勢。只聽嘩啦啦巨響不絕於耳,整間屋子的牆體、屋脊都給打得向四面八方飛去,裡面的家具擺設,連同追命、完顏洪烈、包惜弱三人,也徹底裸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這動靜,對於建築內的人而言,無異於天塌地陷,把個包惜弱看得心神動盪。偶有塵土簌簌灑下,撲面打來,令她又不住咳嗽。
更見得到碎瓦落石,零星砸落,不過這些一概碰不著三人,追命一邊低頭查看信件內容,一邊彈指揮灑,凌空打擊,以氣勁將其一一擊飛出去。
足足數十個呼吸,此前的宅子便被夷為平地,煙塵也跟著平息下來。
追命也終於看完了這信件。
他的涵養很好,就算不是真的泰山崩語氣而面不改色,起碼也能做到華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
但在看這封信的時候,他的臉上依然閃爍出驚怖、慶幸、憤怒、仇恨等多種複雜的情緒,直到最後深吸一口氣,才慢慢歸於平靜。
這封信的確可比擬為華山崩潰了。
上面的內容是:由金主完顏峰和至尊府主人完顏決牽頭,準備聯繫蒙元、西夏、大遼、吐蕃、大理、突厥、高麗、東瀛等域外諸國,商議著聚集一隊域外武學高手偷偷入宋,只為了——殺岳飛,分宋土。
萬幸這事情還在草擬階段,域外諸國國君的態度都不明確。
畢竟諸國之中,和宋土接壤最深,還屬大金。岳飛一死,他們便可再起戰事,長驅直入,獲利最大。這份計劃嚴格來說,是令諸國給大金打工。
但萬事既是利益驅使,便說明有的談。如能付得起薪資,自然也可以令人心甘情願的打工。
完顏洪烈這些年在趙府城經營得當,此處是神州與域外交通要道,可通向多個國家,也不只是漢人,也有蒙元人、大遼人、西夏人、高麗人。所以什麼人該給什麼好處,什麼國家需要什麼利益,什麼文化該怎樣溝通,他最清楚不過,這事兒交給他來辦,便有極高把握完成。
完顏洪烈忽然問道,「你看完了?」
追命道,「是看完了。」
完顏洪烈道,「感想如何?」
追命由衷道,「我既覺後怕,也感慶幸,若不知道此事,我朝危矣,千千萬萬的百姓性命與尊嚴,都遭到踐踏。」
完顏洪烈忽然放大聲音,「但就是你知道了這事兒,你們大宋一樣要毀滅!諸將給我聽令,強弓勁弩瞄準此處,不管死活,包括本王——包括夫人!」
咔咔咔咔咔咔!
追命抬起頭,看向四周,只聽到一陣陣極為規律的腳步聲,然後四面八方都圍滿了金兵,前面一排跪下,後面一排站著,彼此交錯,各個手裡拿了勁弩。
數百個黑洞洞的弩口,連同士卒們無情的眼神,此刻同時朝著中間瞄準,令人倍感壓力。
包惜弱左顧右看,看得不知所措,面露恐懼。她此生從未有過這般經歷,現在嚇得腿也軟了。
追命有些意外,看向完顏洪烈道,「看來你已做好了以身殉國的準備,你堂堂貴胄,也是個雄才之人,居然不怕死麼?」
完顏洪烈淡淡道,「我怕死,更不願意令惜弱死。可惜有今日一事在這,照我父親及完顏決祖宗的意思,我一家怎麼也活不下去了。不若我們夫婦先與你一併死了,起碼能叫康兒活命。」
追命挑眉,「你這人,一心都是權衡利弊,凡事講究個永不虧本,真是可怕。」
完顏洪烈又轉過頭去看包惜弱,到了此時,他眼神反而溫柔至極,「可我這輩子做過最虧本的事情,都在你身上了……我竟不後悔。惜弱,你真是我最大克星,可今日之事你莫怪我,他所得的秘密,絕對不能外傳出去。」
沒等包惜弱說話,追命笑道,「——錯啦,是必須傳出去。」
完顏洪烈厲聲道,「放箭。」
然後他的聲音立刻被淹沒了。
箭矢離弩的聲音淹沒了人聲,就如同一道天雷響起,天上地下便都被同一種轟鳴所充斥,嗓門洪亮的人與嗓門細弱的人便沒有了差別。
數百隻箭似密雨般從四面八方而來,嗖嗖嗖嗖聲不絕於耳,每一聲都又有力又強勁,每一支箭也又快又急。形如一隻黑漆漆的大手,遮天蔽日,又好像一張又密又大的天網,疏而不漏。
就這麼將三人籠罩!
這一瞬間的恐怖,看得旁邊四大高手,個個捏一把汗。
他們是為了追命捏一把汗,卻不是站在追命那邊,只是同為武者,面對軍隊壓迫力時,所產生的物傷其類想法。
不過他們急了,追命沒有急。他們害怕,追命卻不害怕。他們惶恐,追命偏偏就是不惶恐。
將手一抬,腰間的葫蘆,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掌心,拇指一挑,打開了木塞,拎著便往四下里一抖。就只不過是這麼一抖而已,動作飄逸灑脫,甚是好看,有股詩意。
但詩意該醞釀在舞文弄墨的書房,而非如此戰場。追命的動作看上去一點兒也沒有勁,令人疑心他是否失心瘋了。
可是偏偏數百滴酒水就這麼傾瀉下去,水連著水,沒有往下落地,而是向上升騰。在極短暫的瞬間,成了追命手中一匹布,一支筆,被他繞著身子甩動,甩得細密、齊整、寬大,圍繞在前後左右。
這一下,便形似一片雨幕、酒幕,又或是一幅畫上添了一筆,塗抹了整個世界。
自然,這酒幕只能維持一個呼吸,但就是這一個呼吸,便也足夠來了。箭矢到時,正碰上了這一面水幕,無論有多麼強大的勁力推動,都無法再進一步,一根根折戟沉沙,似一堆飛來撞到了牆壁的燕雀,隨著潰散的酒幕紛紛墜落下來,直落得地面滿是密密麻麻的箭矢,圍了三人一圈。
而三人卻無礙。
這一幕讓完顏洪烈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包惜弱也目瞪口呆。
旁邊的幾大高手、幾百士兵,又何曾見過這樣的場面,無不駭然呆立,不知如何是好。
他們沒有準備再進攻,只因人人皆知,高手邁過某一個門檻,便能完成一個層次的蛻變,若非有同級數高手抗衡,千軍萬馬也視作等閒。
追命慵懶地笑了笑,「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酒是好東西,好兄弟,也是我的好恩人。我這條性命,不知多少次由它救下來的。諸位就不要白費功夫了,你們殺不了我,我只要想走,隨時都能走。嚴格來說,我要殺光你們,也並不困難。」
這正是他的天機,「御酒術」。
在成為諸葛神侯弟子之前,追命沒有顯赫的身世,只有一個酗酒的父親,一個糊塗的母親。他的本名叫「崔略商」,這聽來文雅,實際上是因為他自小就受了內傷,父親沒有給他取名,只喚作是「喂,那個內傷的」。後來,他又遇到了許多痛苦、痴迷、悲傷,他曾當過小偷、大盜,也曾家破人亡、父母慘死,他喜歡的女人嫁給了別人,敬愛的長輩遭人陷害,他這輩子幾經生死,偏又能大難不死,他沒有後福,可是永遠有一杯酒喝。
酒啊酒,這就夠了,還要什麼?
人已到了這歲數,只做些問心無愧的事,走些堂皇光明的路,結交一些心裡喜愛的朋友,喝一杯或烈或甜或燒或香的酒。
足以。
後來,追命成了四大名捕,有時候往回想想,便真感謝自己那個醉酒的父親,心想父親若非酗酒,自己怎能也有千杯不醉的本事?也感恩老天給自己的內傷,心想這麼好聽的名字,別人可沒有了。更感恩曾砍了自己,傷了自己,害了自己的敵人,因他們造就了現在的自己。
以後無論身上有什麼苦痛,他喝了一口酒在心裡,便暖暖的,迷迷的,暈暈的,那些苦痛煙消雲散了。
而他也終於能面對這苦痛的,慘痛的,悲痛的,痛痛痛痛痛而又烈烈烈烈烈的生活。
生活就是一杯酒。
是酒給了他勇氣。
他也給了酒靈氣。
於是煉神大成之日,追命終於從九空無界之中,見得一杯不住由內往外流溢,涌不竭、流不盡的美酒,那一刻他知道了自己,也就得到了這門「御酒術」。
也不知安靜了多久,完顏洪烈澀聲道,「你到底是誰?」
追命喝了一口酒,淡淡道,「我是追命。」
他說得輕巧,但這鼎鼎大名,完顏洪烈如何不知,當下身軀一震,眼中流露出絕望來,「四大名捕!」
早先完顏洪烈只以為追命是個無名小卒,他被擒拿下的一瞬間,已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準備,只是與包惜弱交流,懶得詢問這「必死之人」的名字。直至那一招御酒術才發現,這人並不簡單,數百根箭矢齊射殺不死,那麼數百名精兵強將也沒什麼作用了。而四大名捕這個名號,終於讓他生出原來如此的感慨。
卻也終於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沒辦法了。
事實上,若非此前投鼠忌器,探查信封,追命早就可以將趙王府所有人全部殺死。
追命道,「完顏洪烈,你的如意算盤打空了。」
完顏洪烈低著頭道,「我是輸了,我輸就輸在武功太差……方今世上,做任何大事,焉能如此?我註定被你們這些高手克制……哎,你殺了我吧!只求你帶走惜弱之後,保住她的性命……」
追命道,「傳令讓楊康過來。」
完顏洪烈一震,抬頭怒道,「他是完顏康!」
「讓楊康過來。」
追命仿佛根本沒有聽到他說什麼,神色平靜,「我要帶著他們母子走,我能保住他們的性命。我看你也能接受這結果,咱們雖是敵人,卻達成了某程度的共識,不是麼?」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完顏洪烈終於還是緩緩點了點頭,也不糾結楊康和楊夫人的稱呼問題,「好,起碼我的妻子都能活下來。」
一抬手,高聲道,「讓小王爺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