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暗處有指來

2024-08-07 12:05:33 作者: 五千年事不停寫
  第18章 暗處有指來

  鹿塵蹲伏在樹上,撥開面前蒼蒼翠葉,從間隙中見到幾位家奴在軍爺面前卑躬屈膝添油加醋的模樣。

  他們一路奔跑,四散而去,宛如鬼片中被追逐的甲乙丙丁,也正如鬼片一樣,絲毫不知道鹿塵這鬼怪正跟在後面。

  萬幸趙王府內到處都是人,這既是完顏洪烈的府邸,也是這座邊塞的指揮中心,到處都有兵士。他們找到了一處庇佑,透露出鹿塵的消息。說那黑衣女子雖死而魂魄不散,附身一個家奴,正在大殺四方。

  這些話說來顛三倒四,更添油加醋,描繪的場面近似於玄幻。鹿塵被鬼上身了還不算,竟變得青面獠牙、三頭六臂,儼然開了法天象地,欲大鬧天宮去了。

  鹿塵在樹上聽得無語,實在很想跳下去告訴張牙舞爪,「哇呀」一聲,看看能否嚇死幾個。

  幾個士兵顯然同樣無語,但也知曉當下王府內任何訊息都十分重要,一隊隊又往回趕過去。

  他們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幾句閒言碎語,倒讓鹿塵知道了追命那邊的情況。

  「原來老崔已得手了,正與完顏洪烈對峙,還要帶走完顏康……哎,節外生枝,我就知道包惜弱會壞事。不過那是她兒子,也沒辦法。我媽若知道我來這兒受苦受凍,也肯定捨不得我……算了,就原諒她吧。」

  他埋怨一番,又大度一番,忽然眉頭一皺,「不對,老崔不知道那暗中出指的人,那人雖是偷襲殺死梅超風,但只一招,武功只怕不遜色於老崔,只怕要出事!不行,我得去看看那邊!」

  想到此處,往前走了一截兒,發現一處梅超風殺人現場。一躍而下,找到一具金兵屍體,不管也不顧,只把屍體扒拉個精光,丟在荊棘叢中。再將滿是血污的軍衣套在身上,正好把藥材塞在腰腹之間,顯得自己身形臃腫許多,就這麼成了個大腹便便的老軍。

  「等等,你是誰!」

  剛做完這一切,一路士兵不差分毫的來了,正遇著了他,個個拿刀拿槍,圍攏過來,叫他別動。

  鹿塵解釋自己與腳下諸多金兵皆是同僚,只因攔不住那瘋婆子,自己好運沒死,暈厥過去,剛剛才醒。說完了,再拿起地上一把刀,烏拉拉亂舞一通,「許多兄弟被她害了,我不殺她報仇,枉為男子漢!」

  他一邊表演,一邊得意,只因覺得自己甚有表演天分,竟能臨時加戲,可稱老戲骨。

  這或許是自吹自擂,但現實是的確轉移了眾人的注意力,金兵們紛紛被逗得哈哈大笑。隊長道,「你這輩子註定成不了男子漢了,那瘋婆子已然伏誅。小王爺出馬,自然手到擒來。」

  「什麼?」

  鹿塵這才做出愕然驚嘆的模樣,又仿佛佩服到五體投地。

  人人都覺得他佩服於完顏康的武功身手,只有他自己知道完顏康最值得佩服的是臉皮,居然敢宣言是自己殺了梅超風。

  他暗忖道,「好,都說小師弟學大師兄,我見了師父也拿這一手。就說是我殺了梅超風,這些個金兵也都是我殺的,功勞全是我的。」

  這一番鬧劇之後,鹿塵徹底成了金兵自己人,戴皮帽披皮甲,手執一口鋼刀,立在隊伍末端,大約很難發現和旁人有啥不同。

  為對付武林人士,趙王府布置了數十隊類似人馬,遍布在占地遼闊的趙王府內。他們本來四下散落,現在得到命令,又收攏起來,似一縷縷涓滴細流,不住匯合,溪聚成河,河聚成江。


  一路上過來,見得越來越多士兵,金兵們互相確認頭領身份,身份更高的成為領袖,隊伍合多為一,繼續前進,直至到達了目的地。

  最終,隊伍停了下來,眼前人潮湧動,各個一般刀甲,怕不有數百人之多。

  此前的隊長轉瞬間成了別人的下屬,得了命令,回頭看向眾人,一數手下小兵,心道怎麼少了一個?

  在無人知曉的時候,鹿塵偷偷離了隊伍,上了一根樹木,因其目力好、內力足,可見到遙遠處那刻意開闢出來的鄉野模樣。想也知道,那便是包惜弱特意還原的「牛家村紀念館」。

  在那村落間,金兵圍成一圈,水泄不通,中間空出一塊地界兒,裡面有幾個小點兒似的人物。

  常人看著是小點,鹿塵凝神看去,所見所及都放大放大放大,不出意外的發現了中間安坐的追命、完顏洪烈以及包惜弱。同時亦可在極為嘈雜的聲響中,清晰聽到幾人的對話。

  「好險是趕上來了。」鹿塵鬆了口氣,他最怕追命成為下一個梅超風,但現在看來,還未到那地步。

  ……

  在完顏洪烈下達指令這段時間,追命悠閒地端坐於眾多士兵之中,時不時喝下酒葫蘆中一口酒,和包惜弱閒聊聊天,問些他們當年的事情,就仿佛這裡並非危機四伏的趙王府,而是村頭一家酒肆。

  他閒庭信步、風輕雲淡的姿態,甚至傳染了本來膽怯的包惜弱,令她漸漸放下了緊張。

  追命所問,無非是日後如何。

  包惜弱一樁一件回答,「自然是先找到鐵心……然後依著鐵心的意思……若叫我自己去商量,一定先回牛家村……祭拜家裡老人……讓康兒與鐵心父子相認……」

  七八句話說下來,既喜上眉梢,又患得患失。

  包惜弱轉而以眉目看向追命,試圖獲得某種肯定。

  這本就是她夢寐以求的日子,因等得太久,夢得太多,祈求得過勝,以至於當下這近在眼前的前夕,甚至疑心這並非現實,而是一場醉夢。

  遠處的鹿塵點頭,他最懂得這感受,正如一個乞丐,餓肚子的時日太久,哪怕得了個餿饅頭,也覺得是上天多餘的恩賜,害怕會被老天爺重新奪回。

  對此心理,追命只是微笑,「這實在很好,楊夫人。你這樣的人就該過這樣的日子,事實上我做捕快,正是想每個人都過上這樣的日子。」

  這話的意思是:伱沒有要求太多,這就是你應得的,是上天虧欠了你。人生在這世上不是為吃苦來的,是來享受幸福的,而你的幸福馬上就要來了。在送完你的幸福後,我又要去送下一人的幸福了。

  鹿塵認為,追命在冒充職業聖誕老人。但不可否認的是,包惜弱這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也和世上任何一個孩子一樣吃這一套。

  於是這些對未來美好日子的暢想,漸漸仿佛也有了實感,包裹了她,成為了她看得見摸得著的切實生活。

  包惜弱再說下去,便越說越興奮,眼裡也越是大放光彩,心中再無任何負擔。

  到了後來,不用追命詢問,她已自顧自設下一年、三年、五年等一系列的計劃。她決心要先照料雞鴨,後開墾田地,再建立新房,又要給完顏康找來東邊、西邊、南邊、北邊的姑娘相親,一定要是最漂亮最賢惠的,而等到有了孫子,又把孫子拉扯大,如何取名卻是個問題,非要翻爛《詩經》《楚辭》《史記》……


  這麼一路說下去,甚至說到二三四年後,自己與楊鐵心白髮蒼蒼,兒孫滿堂的景象。

  經過十來年磨礪,包惜弱本養成了王妃的雍容氣質,現在卻似個鄉野里的村婦般叭叭叭叭叭叭說個不停。

  她興奮,也期待,更熱烈,看來克制,實際上心中溢滿了無法形容的度過苦難的解脫感,只有用這一種方式宣洩。她歸根到底不是什麼興奮期待熱烈解脫,她就是快活,比世上任何人都要快活。

  全場數百兵卒,嚴陣以待,殺氣凝聚,卻俱在這聽著她講些家長里短,人人面面相覷,既感尷尬,又覺荒誕。

  鹿塵坐在樹上托腮想,「哎,老包啊老包,你把大家都整不會了。」

  「哈……」

  到這份兒上,追命也插不上嘴,只能搖頭失笑,心中卻覺得現在這個土裡土氣、家長里短的包惜弱,卻比之此前更美十倍不止。

  而完顏洪烈在一旁字字句句聽著,無不清晰入耳。

  他面色先是陰沉。又逐漸開始咬著嘴唇、五官顫抖。

  再後來是漸漸透露出仿佛被水淹沒的無知無覺的無力來,一張臉蒼白得嚇人。

  最後則乾脆什麼表情也沒有了,既不紅潤,也不蒼白,整張臉如同一張蠟做的假面,塗抹一種無法形容的麻木與空洞。

  他曾一度以為自己打動了包惜弱,直至今天才發現自己從未懂得自己這位妻子,甚至可能根本不懂得女人心。

  他直到現在才懂得一個道理:女人啊,若是她有心戀你,身上便有刀劍水火,也攔她不住,她也不怕;若是她無心戀你,你便身坐在金銀堆里,她也不睬你。

  完顏洪烈實在很想問包惜弱,「那我呢?」

  「我對你的那些好,你便都不記得了嗎!?」

  「你的心難道是鐵做的,竟打動不了分毫?」

  「我到底比楊鐵心差在哪裡!?」

  「你這個人,心裡只想著自己,是嗎?」

  哎,不用問便可知道包惜弱的回答,這話等同於自取其辱。

  完顏洪烈即使再怎樣窘迫,仍有最基本的驕傲。他終於也忍了下來,不發一言便是他最脆弱也最後的自保手段了。

  但即使如此,任誰也知道了一點:如果說追命用武功打敗了他,包惜弱便已徹底打垮了他——打得他這雄才大略、手段多端的大金國完顏家六王爺,沒了尊嚴,喪了人格,不是丈夫,缺損志氣。

  看這男人啊,多麼像一條狗。

  ……

  「爹!娘!」

  正這時,人群中一陣騷亂,士兵人潮分出一條道來,往前走來一伙人。

  為首的正是完顏康,歐陽克以及梁子翁。

  完顏康早知情況,又聽了包惜弱隻言片語,臉色糟糕得與他的便宜父親有異曲同工之妙。三人與沙通天、侯通海、靈智上人、彭連虎匯合,一同看向追命這邊。

  包惜弱見完顏康來了,滿臉驚喜,正要呼喊自己的孩兒,卻被梁子翁先一步打斷。

  這位仙風道骨、鶴髮童顏的老頭兒伸手一指追命,怒道,「兀那小子,是你搶奪了老仙的寶貝蛇兒?你藏在哪裡,速速還我,老仙給你一個痛快的。」


  鹿塵打了個嗝。

  追命也光棍得很,直將黑鍋往自己身上背,哈哈笑道,「你是說那朱紅大蝮蛇?那般寶貝,誰見了能抵住誘惑?在下已吞入腹中,多謝梁老怪你了。」

  鹿塵在心裡頭大喊好兄弟。

  梁子翁滿臉漲紅,氣得發抖,破口大罵道,「老仙要生吞了你!」說完就要上前,卻被一把打開的摺扇攔住。

  歐陽克上前一步,側頭微笑看向追命,「老仙息怒。須知四大名捕的追命,精、氣、神三花齊聚,臻至小先天完滿之境地,豈可貪你那份蝮蛇?對他沒有半份作用,他應當留有蛇血,大約準備送回南宋,為咱們大金再造敵手。相信在下,你仍有找回蛇血的可能。」

  他說話不急不躁,風度甚佳,這才把梁子翁安撫下來,既顯示出其冷靜,也表現出他在趙王府中威望。

  追命在趙王府臥底許久,對諸多高手武功了如指掌,深知歐陽克是諸人武功第一,達到後天第一品境地。又是西毒歐陽鋒子侄,由不得不高看歐陽克一眼——但也只是一眼而已。

  老實說,再來十個歐陽克,追命可能才會認真一些。

  完顏康英姿勃發,提槍下馬,上前一步,「追命……是麼?大宋的四大名捕,我倒是早有耳聞,卻沒想到是挾持婦孺的宵小之輩。」

  追命滿不在乎的笑了,「隨你怎麼說我,反正姓崔的自知把持正道,問心無愧。不過你們這狀態倒令在下意外,你們能將梅超風收拾了,卻沒一個人掛彩?哦,這位姓楊的小兄弟,聽說她是你另一位師父,莫非你重操舊業,又一次地口蜜腹劍、背刺恩師了。」

  被如此暗諷一句,完顏康到底年輕,臉皮不夠厚,眼神閃爍一下,又冷哼一聲,「果然,當日是你救了丘處機,然後又是你引得梅超風發狂,施以調虎離山之計。現在,你終於拿到你想要的東西……」

  若是到了南宋,論功行賞之時,追命十分願意說出其中鹿塵起到的巨大作用。但現在他不在乎自己身上黑鍋更多,點頭笑道,「對啊,一切都是我做的。」

  這場面夠箭在弦上了,鹿塵為緩解緊張,沒邊沒際胡思亂想,腦子裡忽然蹦出「崔笑川」三個字,差點笑出聲。連忙罵自己不著調。

  包惜弱著急道,「孩子,你說什麼?追命神捕是為了咱們一家的幸福,你已可恢復本姓,回到南宋了。」

  完顏康道,「媽,你被奸人迷惑了。說什麼胡言亂語,平白惹人恥笑。我這輩子獨一個父親,便是大金國六王爺。」

  包惜弱呆了一呆,現在她才大約了解了鹿塵當日所說的意思,爭辯道,「你……你不曉得事實,當年……」

  完顏康怒道,「你莫說了!這些事情傳了出去,叫我如何做人?我完顏康生是大金的人,死是大金的鬼,此事再無討論餘地,你若還認我這個孩子,便帶著父親回來,咱們一起對付這叫追命的傢伙,仍是一家三口。否則的話,休怪我不認你這母親!」

  包惜弱聽到「不認你這母親」幾個字,仿佛憑空被人砸了一錘,只覺得眼前一黑,一口氣堵在胸口,什麼話也吐不出來。而剛才所幻想所期盼的種種美好,眼看成了現實,卻又仿佛被一隻大手抓了,揉成一片面目全非模樣。

  她說不出話來,追命卻可說出。他對此並不意外,站起身來道,「楊夫人,你家孩子自小生在大金,不認自己是漢人也是常理,不可抱有多餘期待。你也莫要傷心,我將你們帶走之後,尋他生父,再教他知好壞不遲。」


  包惜弱一聽這話,也算安慰,只苦笑一聲,「麻煩追命神捕了!」

  追命道,「楊夫人,看我拿他。」聲音很輕。

  「小心!」

  那邊廂一聽這話,人人面露警惕,歐陽克最知曉追命這級數高手的能耐,當即大叫一聲。

  如沙通天、梁子翁、靈智上人等輩,也都知道完顏康是追命志在必得之人,無不往完顏康這邊護過去。完顏康本人也精神一緊,猛地抬起手中長槍。

  但他還是慢了。

  他們還是慢了。

  所有人都慢慢慢慢慢,慢死了!

  那句「看我拿他」話音未落,身子一動,追命便來到了完顏康身前。

  眾多高手本來還看著追命原來的位置,但追命的身法是那樣快,那樣悄無聲息。一個眨眼追命已消失了,消失得太過自然,更像是根本從來沒有存在過。面前掠過一陣微風,紛紛打在面上,因過於輕柔,眾高手沒有反應過來,紛紛一呆。

  又是歐陽克大叫一聲,「他到了!」

  眾人猛然回頭,卻為時已晚。他們看到的是追命站在完顏康面前。

  在這短暫時間,完顏康將獨自面對強大得可怕的四大名捕。他大吼一聲,無悲無喜,挺槍朝前刺去。

  他這一刺,匯聚一身臻至三品的全真心法修為,一槍貫穿出去。內力重重疊疊,化作又濃郁又粘稠的黑色光芒,從槍身一脈脈、一汩汩湧現出來,然後長槍劇烈的顫抖了起來,在眨眼間千百次的顫抖著,甚至把那些近乎實體的黑色的光給抖了出去。

  黑光鋪天蓋地散落四方,在眨眼間編織出如太陽似的圓,色卻如墨。

  一輪烏日。

  烏日神槍!

  完顏康的心神激盪,充斥著興奮,在強大壓力下他突破了自己的極限,刺出前所未有的一槍。

  黑色的太陽四射光芒,每一道光芒就是一槍,千百道槍影既快且猛又凶而烈地飈射飛射猛射了出來,像是一團風暴包裹追命,又像是要用這偉大壯烈的黑太陽將追命囚禁,然後以炙熱的火焰燒死他。

  追命站著不動,待到長槍臨身之際,倏然一腳高抬,似一把斧頭自下而上地揮舞。

  只聽到一聲清脆的「咔」。

  然後這麼一桿通體精鋼鍛成的長槍便被一切為二了,成了等身的兩截,斷面光滑如鏡。黑色的太陽也被從中切開,朝著兩邊墜落消散下去。完顏康雙手一空,臉上的興奮狂傲之氣尚未找到著落之處,便也好像是不明不白地被這一腿給切斷了,成了一種無法言說的茫然與疑惑。

  他不明白,也不知道。

  他想不通,更弄不懂。

  這種腿法是怎麼練成的?

  人怎麼可能練成那樣的腿法?

  那是血肉之軀,還是一把魔刀?

  那是人的肢體,還是一柄神劍?

  追命一伸手,要拎著完顏康回到包惜弱身前,並在心中計算,回去的過程出九腳,便可殺死歐陽克梁子翁彭連虎沙通天等輩。

  他在南宋執行公務時,本來也不會這樣隨意殺人。他也根本不是嗜殺之人,但是來到敵國,一旦有了立場,便無這樣那樣的顧忌。

  就算是歐陽鋒的侄子,也要照殺無誤!

  正這時,悄無聲息,一隻手自暗處點了過來。

  那是個又輕柔又優雅,好像彈開一朵荷葉上的晨露似的動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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