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耿平與李三權
這是城郊鄉野間一處茶肆,來來往往都是些為生活奔波的苦命人,大家齊聚一堂,十分熱鬧,忙碌了喝口茶水。
鹿塵迄今經歷,大抵也算苦命人一類,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神色平靜,喝下一杯茶水。水吞下去落入五臟廟,茶葉卻留在唇齒舌間。唇開合、齒撕咬、舌席捲,慢慢被嚼爛了,微微的苦澀泛濫於味蕾,有一種微妙的過癮感覺。
自殺死彭連虎和侯通海後,已過去了五日。
當日他一時情不自禁,玩雪戲耍之後,驚覺自己何其不端莊,堂堂全真教三代弟子,也是要臉的人物啊。即使無人看在眼中,也自覺羞紅了臉,匆匆而去。
接下來一連五日,一路不快不慢的南下,又過了一城,中間再無什麼事端。鹿塵白日行走在山野中,入夜了便修行不輟。
煉神突破二品,對他而言絕非只是感知更加靈敏,移魂大法更加神妙而已。更在於心海運行效率再增,能夠以更加精細的角度審視武學。這等於是設備升級。
而觀摩李延宗大戰丘處機和追命,再先後殺死梁子翁、彭連虎、侯通海,則無不是珍貴的原材料。
於是,他開始新一輪的推演武學。
鹿塵將心海推演武學的過程比喻為工廠開工,並加之「轟轟烈烈」「紅紅火火」這樣的形容詞,並非因他眼界狹隘,還在拘泥於前世思維,只是綜合了前世今生,仍覺得這比喻最為精準。
只因那過程堪稱壯麗,一個完整的鹿塵在需要的情況下破碎成千萬個,有的說俠之大者,有的說人在江湖,有的側重於江湖意氣的冒險,有的則綜合現代人精緻利己思維,每個都是自己,每個卻又都只是自己的某個側面。
大量的思想交織起來,在一個需要的議題中激烈的碰撞,碰撞中無數的念頭毀滅,又生出無數新的自我與新的思想。
對鹿塵而言,這過程像是閉住呼吸使勁憋氣,等到實在憋不住的時候,才呼吸一大口氣,然後便可細細體會那份滿足。過程煎熬,結果卻十分暢快。
可惜之處在於,暫時而言,九陰真經武學是他不能涉及的領域。他搞不懂那些青藍色海域裡的信息,若試圖去理解,就好像科學碰上了玄學,每一次觀測的結果不盡相同,連總結規律亦無法做到,更不提進一步動作了。
鹿塵只得退避三舍,找到軟柿子捏。便是丘處機傳給他的三門武功。
其中的南無拳和全真心法,已被他自行推演的「身不動虎嘯元精拳」法統攝一體,熔煉一塊,不分彼此了。
世上大凡武學,要不練氣,要不煉體,就如丘處機傳他時候的兩門武學。等到高等一些的武學,既可練氣也可煉體,比如鰲拜的十三太保橫練金鐘罩,只是鰲拜側重於其中煉體一面。
但像「虎嘯元精拳」這樣,練氣同時煉體的武學,卻就少之又少。
而實際上,這既是一條康莊正統大道,關乎於先天之上,三花聚頂的大三合境界。但同時,這也是一條被大多江湖人放棄的正路。
在精氣神三道,後天修行,大多都可單走一條道路,到頂就是先天。
根據武學、工齡、磨礪、環境、天賦等等不同,先天實際戰力亦有高低,但在境界概念上,卻無有什麼前期、中期、後期之分,初入先天和先天一百八十歲,可能前者更加厲害。
這就像是同一個學校的畢業生,有的成績好,有的成績差,有的問他問題對答如流,有的問他問題他茫然得像個嬰孩。但無可否認的是,他們皆同屬畢業生,並無學歷上的差距。
武學上亦是如此,若是練氣先天,再如何鑽研下去,亦只能積攢「量」,而無法取得「質」的突破。幾十年內力和幾百年內力,在這概念下並無什麼巨大區別,後者至多只能多撐一些。
先天是人的頂點,想要再進一步,非得找到另外兩條道路不可。
以練氣先天為例,鍊氣先天爾後便兼修煉體、練神先天,使得精、氣、神勾連相合,達到某種三寶合一、不分彼此的境界,方有機會一起完成類似於後天轉先天的巨大蛻變。
這時候,人不再是人,而已超凡入聖,化作天人。
毫無疑問,李延宗正處於這關卡前。
從這角度看來,若對武學上有巨大期望,或早或晚,都得精、氣、神同修,不若一開始同時進行。這亦是全真教的武學觀點。
不過對大部分江湖人而言,這是絕對正確的廢話,正如前世任何學生都知道上學是為勝過牛愛,為人類做巨大貢獻一般,誰能說這目標錯了?
而事實上,大多數人的選擇是,專修一道,去做些眼前的事情。出人頭地、搞錢、令父母刮目相看……無非如此而已,有些過於偉大的東西,不是人人都可以去追求的。
世上絕大部分人,一輩子登不上先天,又有什麼資格去考慮大三合?
這也是全真教沒落的原因,因他們堅持精、氣、神三道同修,弟子有深仇大恨,明明需要立即增長內力,提升實戰能力,偏叫人煉神又煉體,如何讓人呆得下去?便叫做是個清清淡淡,學術十足。
相比之下,武當派就好很多了,主打一個路見不平一聲吼,大搞「真武盪魔」的名頭,幾成了江湖正道的一面旗幟,聲勢直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一般。
鹿塵前世普通無比,本也是隨波逐流的一環。但穿越迄今,只覺得自己與武道世界十分有緣分,整個世界就是自己一個巨大的異父異母好兄弟,恨不得抱著天空大地親一口。
對他而言,追求大三合無需經過任何思考,而是自然而然的選擇。
這次推演,便紮根於此,旨在對「身不動虎嘯元精拳」重新審視,考慮如何與「心不動龍吟觀想法」結合,可以進一步同時修行精、氣、神三道,為自己日後進軍大三合打下深厚基礎。
這無疑很難。
他在煉神一道,有著巨大優勢,等於有了寶庫也有了鑰匙,每天定期來挖點金子出來,便可受用無窮。這條路上走到先天,是遲早的事情。
但練氣、煉體上,卻無這般好處,蛇血熱力用完用盡之後,剩下一切均靠自己苦熬,如何能夠跟得上煉神一道的增長速度?
經過五日思索,他也找不出辦法,只得修繕一些「虎嘯元精拳」的不足之處,令體力內力更加圓熟便罷。
於是他心念一轉,又盯上了許多知名奇遇,比如襄陽劍冢內可增長氣力內力的菩斯曲蛇膽之類的。
但關於玄鐵重劍的消息,連金國都知道了,等若魔王也知道勇者村在哪,襄陽儼然成了南宋著名景區。
這傳言也不過幾十年光景,不知誰傳出來,先引得金國一陣緊張。只是多年來,每個自命不凡、心比天高的少年,均有意去嘗試一下,卻從未聽過它被人拔了出來。久而久之,誰也不認為這是真的。
鹿塵當然知道它真實無比,即使並未能阻止大宋的覆滅,至少可令人變成絕世高手。他不懷疑這點,只懷疑在這不斷有人登門拜訪的境況下,可愛蛇寶寶們的生存環境。
但說到玄鐵重劍,鹿塵也很想去嘗試嘗試。他起碼也是個少年,當然也自命不凡,心不說比天高,也不比天低多少,別人去得,他如何去不得?
如果實在不行,他心生歹念,想要找個妓女,搜集完顏康的精子,將那數十億份可能拯救大宋的英雄們一併砸在劍柄上面。
這大約與遊戲玩家尋找BUG時的想法相同,沒有任何利益上的目的,單純好奇有何變化。
他放縱自己想像力,倒是接了一段:玄鐵重劍開始發光,接受自己的命定之主。經年之後,江湖上傳聞有無主的妖劍魔劍消息,人說那劍會憑空飛馳,如有生命般自行傷人。有心人方知,劍柄上粘著一粒活力滿滿的精子……哎呦太樂了。
鹿塵正自胡思亂想時,耳朵一動,卻聽到極遠處傳來的馬蹄聲。
馬蹄聲急,傳來叮叮叮聲,代表打有馬蹄鐵,是軍馬一類。但馬上來人武功低微,呼吸明顯,只在後天五六品。
鹿塵的精神先緊張,後又舒緩。一松一弛間,他笑自己不知不覺,已成了黑道大佬心態,武功五六品什麼時候算是武功低微了?
側頭看去,風雪席捲,時而將茶肆帘子掀起。那伙人入了視野,鹿塵這才發現來人是真正的黑道大佬。
這不需要多想,一眼即可看出來。那是一夥彪形大漢,大約十七八人,為首的一個高大魁梧,面色冷酷,在冰天雪地里身著無袖單衣,並敞開胸懷,露出鼓脹胸肌,可見橫練功夫有成。
但最讓人印象深刻之處,在於他肌膚上一團團、一簇簇花繡,有鳳凰孔雀、玉龍猛虎,幾乎遍布他雙臂、胸口、腰腹,處處爪牙,寸寸羽鱗,隨動作而起落變化,令人移不開眼睛。
除此之外,腰間還配一柄大刀,看著十分有氣勢。
他如此拉風一個男人,領眾人縱馬而來,聲勢駭人,隔著十丈便吸引眾人目光。在大約五六丈位置,勒馬停駐,一躍而下,動作乾淨利落,帶一眾滿面兇悍戾氣的大漢進了茶肆。
他們是進來了,卻沒有坐下喝茶的打算。
為首那遍體花繡的男人站定門口,目光四下一掃,大喝道,「誰是李三權?」
他這般直截了當,口吻甚不客氣,再配上這凶神惡煞模樣,誰聽了也害怕。休說正主本身,單是姓李的也心慌,名字帶三的也一緊。
茶肆里靜了一靜,似乎落針可聞。
過了一會兒,鹿塵左首位置,一個皮膚黝黑、身高體壯的青年,一咬牙站了出來,「是我,我就是李三權。」
這顯然也是個鄉間青壯,有些體魄,但遇上這夥人,就是小巫見大巫。鹿塵這位置,看見他雙手握緊了成拳頭模樣,攢得咯吱咯吱作響,可想其緊張害怕。
那領頭的「大佬」目光一橫,掃了李三權一眼,「你可知道我們是誰?」
李三權道,「我當然知道,你就是東邊來的山大王,喚作『斷金刀』耿平的便是。你武功蓋世,稱霸一方,與官府對立,誰不知道?」
武功蓋世……鹿塵挑了挑眉,乾淨抓起茶杯咕嚕咕嚕喝茶,要不然會笑出來的。
事實證明,大佬也喜歡被人捧。耿平似乎十分受用,面露笑意,「伱區區一個村野樵夫,倒會說些漂亮話。你可知道,我們為何找上你?」
李三權憤憤道,「無非是給杆子出頭,他有個兄弟待在你們山中,我教訓了他,你便要找我麻煩,是也不是?」
耿平笑意漸漸轉冷,一張臉面無表情,不怒自威,「你既知道了這些,還敢對他動手?」
李三權忽然不說話了,只是低下頭去。
旁人皆以為他萬分害怕,不敢回答,只有鹿塵發現他雙拳不顫抖了,他低下頭並非害怕,而是憤怒,憤怒到無以復加、忍無可忍。
終於,李三權猛然抬頭,一拍桌子,發出一聲巨響,怒道,「什麼敢不敢的,那兔崽子污了人家寡婦劉身子,害得人家母女一起吊死,我只打他一頓,又待怎地!?他娘的,公道自在人心,老子做這樁事情,人人叫好,你居然問我敢不敢?我倒想問問你,我憑什麼不敢,我為什麼不敢?」
他狂態大發,叫四下里平頭百姓無不目瞪口呆,才知曉這是個血性漢子,年紀輕輕,天不怕地不怕,誰也逼迫不得。
耿平卻沒被嚇住,而是四下看去,「在場諸位,聽得清楚了嗎?」
沒有絲毫猶豫,幾乎在耿平剛說完話,鹿塵站了起來,「我聽清楚了,似乎是你們錯了。」
這話一出,茶肆又是一靜,人人側目看他,像是在看一個傻子。
經木屬九陰梳理,鹿塵煉體至臟腑,更兼內功有成,已從外表上看不出修行痕跡,除肌膚好些,神色從容,幾乎和普通人一般。在旁人眼中,那李三權至少還算個強壯青年,有些底氣、脾氣,皆不出奇,他卻是個柔弱少年,不知死活的程度顯然更高。
連李三權自己也一愣,看向鹿塵,結結巴巴說,「兄弟你……哎……你……」
耿平沒去管這憨直傢伙,眯起眼睛看鹿塵,「哦,似乎?」
鹿塵解釋道,「似乎的意思,是我畢竟沒有親歷此事。沒有親歷過的事情,便沒辦法妄下判斷,也許其中別有內情。但無論你們是否錯了,這位李兄話粗理不粗,說得極為不錯。」
耿平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說得不錯?」他一大笑,身後十來個漢子一同大笑起來。
笑聲如雷滾過茶肆,嚇得人人自危,均悄然往邊上靠去,生怕這笑聲一止,立刻開始火併——嚴格來說,那稱不上火併,那絕對是一場虐殺。
李三權也緊張起來,俯下身子,像頭小犬般盯著耿平。他也有打架鬥毆經驗,知道動手之前,看別人肩膀便可推算出下一步動作。但迄今為止,這一招沒對武者用過,更遑論「武功蓋世」的耿平。
耿平笑聲一止,終於也動了。但他不是沖向兩人,也不是拔出他腰間那柄駭人大刀,而是舉起雙手,輕輕拍了拍。
他說,「他說的確實不錯,你說的也不差。」
兩個大漢掀開帘子,沖入茶肆之外,過了一會兒又回來了。這一次,他們帶來了個被綁著的人,這人又高又瘦,像根竹竿兒。兩人把那人丟在茶肆中央,那人昏厥不醒,已如一條死魚。
李三權看了,不由大吃一驚,「他怎麼……」
「沒錯,這是你們村的許渠,也就是你口中的『杆子』。但我們根本不認識他。」
耿平走上前去,「他假借我等名頭,敗壞我輩名氣,實在可惡。李兄弟,此番過來尋你,其實只為了拿他以正視聽,好叫鄉里鄉親知曉真相。」
說話間,見眾人半信半疑,也早有預料,一刀拔出,劃破杆子身上繩索,又狠狠踹他幾腳,「狗東西,給我醒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