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連營之地,軍帳中。
「刷。」
一張信紙在燭火的映射下,飄搖著落在了桌案上。
韓嬋正襟危坐,俊朗的臉頰上泛起了一股難以言明的「死氣」,像極了一位行將就木,油枯燈盡的老翁。
青年入仕,三起三落,現轉眼已入中年。
他在上虞布局邊疆,是心中的理想未曾實現,心有不甘;也是為了令羽麟黨重塑榮光,以報伯樂之恩。
他自問,自己算得上是一位灑脫之人……
那一日昏黃,韓嬋站在上虞縣城頭,心中有了決斷,要以身入局。
那時,他便告訴自己,即是輸,那也要輸得起,死得起。
天下罪責,盡歸君一人之身而已。
敗了,無非是粉身碎骨,五馬分屍罷了。
謀臣者,何懼也?
但是!
當這盤棋下到最後一刻,結局躍然出現在棋盤上時,他卻發現自己完全無法接受這個結果。
這不是怕死……而是當最後一子落下時,他心中的一切驕傲、理想、堅持,都被那一子壓的粉碎。
他突然發現,自己並不是布局者,執棋人,而是一枚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傀儡棋子罷了。
這棋手與棋子的角色轉換,擊潰了韓嬋的一切自尊。
他甚至到了現在,都不知道那位拿自己當棋子的人是誰,究竟有何目的……
這對於一位文人,一位謀臣而言,那是要比死還難受的。
韓嬋低著頭,雙眼凝望著桌案,搖頭道:「……哈哈,哈哈哈……布局者令牌,這是多麼諷刺的三個字啊!我敗的一塌糊塗……一塌糊塗啊!」
桌案上,共有十四封信,都是他恩師徐靜元的好友,從大乾各地傳來的。
內容只有一個,徐靜元壓根就沒有一位叫「紅葉僧人」的師兄。
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一個陰謀……
上虞縣的偶遇,那座山,那個石碑,還有那個苦修之地,都只是輔佐陰謀的特殊環境罷了。
「紅葉,你到底是誰?!」
「你為何能做到這一步呢?」
「你……你是仙人嗎?!」
韓嬋仰面看著天花板,雙眼中透著絕望,笑道:「哈哈哈哈,棋盤上,非只有我一枚棋子。小懷王,南疆的狗皇帝,你們忙活到最後,或許也都是為他人做嫁衣罷了。」
「刷。」
就在這時,軍帳的帘布被掀開,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了進來。
帳外的冷風呼嘯而來,這令韓嬋稍稍清醒了幾分,並抬頭向前看去。
帳內,一位虎背熊腰,身著銀色鎧甲,瞧著面容剛毅的中年男子,只背手與韓嬋對視,臉色冰冷。
「韓良將軍,來我帳內有何吩咐?!」韓嬋收斂心神,動作飄逸的為自己倒了一杯茶。
那虎背熊腰之人,正是巴蜀地界的第一猛將——韓良。他雖然看著模樣粗獷,可卻胸有韜略,極善用兵,也經常朝中大臣讚譽為——大乾南方的定疆之將。
韓良邁步上前,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南疆朝堂的叛黨,可還能為我所用?或是相互利用也可。若他們此刻發力,我們尚有破距馬關的可能,一旦中斷了小懷王吞九地氣運一事,那南疆大軍必然後繼乏力,我等便可靜等後方援軍抵達。不出十日,至少會有八十萬大軍南下,劍指清涼府。」
韓嬋髮絲散亂的端起茶杯,緩緩搖頭道:「南疆朝堂的亂黨,自始至終也不能為我所用。他們一直都是與觀風聯絡的……此刻,萬武帝即敢用兵,那一定早都將朝中可疑的人盯死了。誰在這時候動,一定會粉身碎骨。」
韓良背手瞧著他:「絕無可能?」
「是。」韓嬋點頭。
韓良來此,就只為了與南疆亂黨聯絡,所以他在聽到韓嬋的回話後,便徹底死心:「那你也沒用了。」
「是。」韓嬋笑著承認。
「你!!即便是被挫骨揚灰,都無法贖罪。」韓良伸手指著他的臉頰,一字一頓道:「巴蜀之地,數萬萬百姓的生死,何其遼闊的疆土?就像一盆清水,被你無情的潑灑向了南方。韓嬋,謀事,不是這樣謀的!」
韓嬋端著茶杯停頓了一下,輕問:「韓將軍,你可曾記得自己是被誰提拔的嗎?!」
韓良聞言沉默。
「從軍時,你受家族群帶之功,入帳便是五品武將,這茫茫眾生,有幾人能與你相提並論?!後,你又拜三府總督為恩師,主動加入武黨,得一眾武官舉薦,才在巴蜀之地,當了一府總兵吧?」韓嬋笑著問。
韓良聽著對方念著自己的履歷,依舊不搭話。
「你縱然胸有韜略,滿腹才華,可若沒人賞識,沒有朋黨支持,你又算個屁呢?」韓嬋嬉笑怒罵的說著。
韓良眼神冰冷的瞧著他,殺意頓顯。
「我三歲入學,辰不亮便離家,月不圓便不回家。十年寒窗,讀萬卷書。我何曾想過有一天,自己這所學之道理,所學之禮法,兵法,最終都要用在權謀黨政,屠城殺人上啊!!」韓嬋嘭的一聲放下茶杯,咬牙道:「世道如此,朝堂如此!不掌權,便不能謀事,不能做事!渺小如塵埃,為之奈何,為之奈何啊!?」
「韓將軍,你可曾想過自己苦練的武藝神通,就是為了有朝一日,當那朝中朋黨的爪牙和隨扈嗎?!」
「……!」
質問聲在軍帳中響徹,韓良盯著他許久後,輕聲道:「有人會送你回京赴死。」
說完,他轉身離去。
「韓將軍,請等一等!」
「……」韓良轉身看向他:「等什麼。」
「我必死,可不想死在劊子手的屠刀下。」韓嬋起身,邁了三步,咕咚一聲跪在地上:「我布之局,當承一切結果。」
「如果只有一條路,我願意走向兩軍交戰的戰場,哪怕……做個小兵也好。」
「……!」
韓良沉默半晌後,只乾脆轉身,掀開帘布而走。
帳內,韓嬋由跪地的姿態,變成了癱坐。
一陣冷風吹來,桌案上的信紙飄飛。
燭火晃動間,韓嬋提起酒壺,輕道:「此去上虞三千里,不見群山與月明。混沌之世,為之奈何啊!」
……
一刻鐘後。
韓良剛剛返回三軍大帳外,便見到一名偏將奔跑而來:「大帥,大帥!」
他轉過身,輕聲問道:「何事如此慌張?」
「五聖山的道士們……來了。」那偏將立即抱拳回道:「一百餘人。不過……!」
「不過什麼?」韓良問。
「不過領頭的……竟然是一個七八歲的男童。」偏將有些狐疑道:「這五聖山……!」
「七八歲的孩童?」韓良突然眼神一亮,急迫道:「快,前面領路,本帥親去迎接。」
不多時。
韓良等人一路疾馳來到大營外,卻見到一群青衣道士,均背著書簍,聚堆而站。
這群道士有一百餘人,都是在巴蜀地界五聖觀修行的。此行來人,年齡長者都已超百歲;「瞧著」年齡最幼者,便是一位七八歲的孩童。
人群中,那七八歲的孩童站在最前側,體態鬆弛,且正用小嘴啃著乾巴巴的燒餅。
韓良見到那孩童後,便立馬上前,抱拳道:「巴蜀總督——韓良。恭迎五聖山的師兄弟們下山助戰。也恭迎……!」
「你有水嗎?」那長相十分純良,小臉圓嘟嘟的男童,突然打斷著問了一句。
「有,有!」韓良點頭後,立馬回頭呼喊道:「快快,快取幾壺乾淨的水來。」
這時,一位中年道士邁步而出:「大戰在即,我們也要做些準備。韓將軍,入帳吧。」
「好,諸位請!」
韓良讓開了身位,並深深的看了那孩童一眼。
人群中,那小道童唇紅齒白,只費力的咬著燒餅,跟在一眾道士中央,邁步向軍營中走去。
路上,那先前說話的中年,笑著說道:「小餛飩,你慢些吃。」
「為何不見我師兄?!」那小孩兇巴巴的問道。
「哈哈,好,小師兄。」那中年也沒惱怒,只順著對方的話茬應了一句。
被稱為小餛飩的道童,聽到對方叫自己師兄,這才心滿意足的點了點頭,背著很迷你的小書簍,邁步走入大帳之中。
……
距馬關外。
七萬兵甲列陣,黑甲長刀,散發著濃烈的肅殺之氣。
大胖龍立在軍陣前側,低聲衝著任也,大皇子,龍首等人說道:「我親自率兵進攻。爾等按照計劃行事便可。」
「好。」大皇子微微點頭:「皇弟……刀槍無眼,勿要勉強。」
三皇子說話很好聽的問:「二哥,還有什麼話要對我交代嗎?!」
大胖龍瞪了對方一眼:「老三,你竟敢背後參我?!你等回京的。」
「呵呵。」三皇子尬笑一聲,頓時閉嘴。
任也瞧著他,立即傳音道:「我說胖龍兄弟啊,你要不要這麼拼啊!!此戰風險頗高,你真的要親自統兵?」
大胖龍右手拽著韁繩,一字一頓道:「落日鎮的亡魂在看著這裡。」
任也一見他上高度,頓時就沒再接話。
冷風呼嘯而過,吹遍甲士如林。
大胖龍騎著高頭駿馬,緩緩提槍,舉過頭頂,大喊道:「南疆的兒郎們——拔刀向北!!」
「凱旋!!」
「凱旋!!」
「……!」
七萬人的喊聲掠過大地,長刀高舉,遙向北方。
「殺!!」
大胖龍怒吼一聲後,便一馬當先踏向敵營。
風沙掠過,在大胖龍身前,是列兵四十萬之地……懷王與南疆的第一次北征,由此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