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章 無聲
韓晝只猜對了一件事——
鍾銀的確是因為覺得不好意思才不想將真正的原因告訴他。
而除此之外,他全都猜錯了。
鍾銀想儘可能用溫柔的態度對待他,這其實是早就決定好了的,只是一直不好意思說出來罷了,而之所以會突然把這個決定告訴他,並不是因為喜歡上了他,而是因為親眼看到了那一幕。
沒錯,鍾銀看到了。
當時的她站在草坪里,離王冷秋所在的跑道並不算遠,因此一直留意著對方的情況,也注意到了那個攔住她的男生一直在低聲說著什麼。
那個男生的嘴型變化幅度很小,就像沒有在說話一樣,但對於曾經喪失過一段時間聽力的鐘銀來說,這樣的嘴型變化瞞不過她,她對這種刻意控制口型的小動作很敏感。
雖然不懂唇語,但她大致猜得出來,那個男生說的絕不是什麼好聽的話。
而就在這時……
聽到這裡,韓晝再也忍不住,神色複雜地打斷道:「那個……銀姐,你該不會是覺得我當時用輪椅漂移過人的樣子很帥,所以才決定對我改變態度的吧……」
他終於意識到一件事——自己好像自作多情了。
鍾銀微微皺眉,似乎對被打斷感到有些不滿:「我只是覺得當時的你還挺讓人安心的。」
好吧,更自作多情了……韓晝尷尬一笑:「就只是因為這個?」
「不然呢?」
「那就好……」他暗暗鬆了一口氣。
不管怎麼樣,銀姐沒喜歡上他就好,這意味著大家今後還能正常相處,用不著刻意保持距離。
不過攻略任務到底是怎麼來的……既然作為非可解鎖人物的銀姐可以攻略,那歐陽老師呢?
話說現在收回之前的話還來得及嗎?
我不想被冷漠對待啊,我想看到一個溫柔的銀姐!
「什麼叫那就好?」
鍾銀並不知道韓晝在想什麼,聞言微微挑眉,「怎麼感覺你好像很失望的樣子?」
「當然不是,我的意思是能讓銀姐你感到安心,我很榮幸。」韓晝連忙解釋道。
「你平時都是這麼和古箏她們說話的嗎?」
鍾銀的語氣冷了幾分,「該不會對小鈴你也這麼油嘴滑舌吧?」
「怎麼會……」
韓晝頭冒冷汗,「就算我平時經常說些好聽的話,那也都是真情實感,就比如銀姐你今天很漂亮。」
鍾銀冷冷道:「就是因為你的情感太豐富了,才會做一些惹人討厭的事。」
在她看來,韓晝哪都好,唯獨在對待感情的態度上讓她難以接受,渣男是沒有好下場的,這傢伙怎麼就不明白呢。
韓晝訕笑一聲,轉移話題道:「話說銀姐,之前比賽的時候你的助聽器好像摔得還挺厲害的,應該沒出什麼問題吧?」
「出了問題我現在還能好好和你講話嗎?」鍾銀沒好氣地回答道。
「說的也是。」
韓晝笑了笑,回頭看了眼不遠處的莫依夏等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有話直說。」鍾銀注意到了他的表情。
「其實也沒什麼,我就是想問問你準備什麼時候去治療耳朵……你可以不回答。」
鍾銀沉默片刻:「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這不是關心關心你嘛。」
「你還是多關心關心自己吧……跟我說實話,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見韓晝遲遲不說話,她不自覺攥緊拳頭,語氣冷淡地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助聽器掉在地上之後慌張的樣子很可憐?」
「不是。」
韓晝連忙否認,他知道銀姐絕對不需要他人的同情。
「那是什麼?」
「我、我只是……」
韓晝努力思索著合適的措辭,最終猶豫道,「……我只是覺得有些心疼。」
他知道這個詞不太合適,但他想不出更能貼合當時心情的詞語,而這也的確是他當時最真切的感受。
離開了助聽器的鐘銀就像是失去了盔甲的騎士,儘管只是短短的一瞬間,但他還是捕捉到了對方眼中的那絲惶恐,以及藏於盔甲之下的脆弱。
韓晝沒有失聰過,但他得過絕症,如果有一天狀態欄突然消失,他不敢想像自己會有多絕望,因此能夠體會到鍾銀當時的心情。
或許是銀姐平日裡表現得太過堅強,以至於他幾乎都快忘了對方聽力受損的事,直到今天才想起來。
心疼。
面對這個比「可憐」好聽不到哪去的詞語,鍾銀意外地沒有生氣,良久才開口道:「都說了你的情感太豐富了,我沒有你想像得那麼脆弱。」
她的語氣依然冷淡,但比之前多了些溫度,緊握的拳頭也悄然鬆開。
她還是第一次被一個年紀比自己小很多的男生「心疼」,雖然羞恥,但感覺好像還不錯。
「至於什麼時候治療……我已經問過了,醫生說我的手術成功率不足三成,而且費用很高,所以我已經決定放棄做手術了,小鈴就快畢業了,將來嫁人也需要錢,我不能把所有錢都用在自己身上……這些話你不許告訴小鈴,知不知道!」
鍾銀有些失神,等到意識到自己把真實想法說出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連忙警告了一句,同時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不遠處的眾人,發現誰都沒有往這邊看,這才放心下來。
她一直都跟小鈴承諾最遲再過兩年就會去做手術,讓對方不要擔心,好好過自己的生活,要是知道被騙,小鈴一定會難過好一陣子。
「我保證不說。」
韓晝搖頭苦笑,「不過為什麼要放棄手術呢?如果需要錢的話,我們大家都會幫忙的。」
鍾銀不太想和他聊這個,不過既然都已經說了,索性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回答道:「說了讓你關心好自己,不要瞎操心我的事。」
「反正我已經習慣戴著助聽器生活了,和以前也沒什麼兩樣,況且手術的成功率太低了,沒必要浪費那個錢——記住,要是這些話哪天傳到小鈴的耳朵里,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她再次警告了一句。
「真的已經習慣了嗎?」韓晝忽然問。
鍾銀怔住,下意識想摸耳中的助聽器,但忍住了。
「雖然我沒有戴過助聽器,但戴過耳機,這東西戴久了耳朵應該會痛吧。」
韓晝沒有回頭看她,用一種開玩笑似的口吻說道,「如果換做是我,哪怕手術成功率只有不到一成,我也一定要去試試——好死不如賴活著嘛。」
「我不做手術也不會死。」鍾銀冷冰冰地說道。
韓晝不置可否:「我的意思是,既然希望就在那裡,即便它渺小到幾乎抓不住,我們也應該努力伸出手,不是嗎?」
鍾銀很想說「你說的倒是輕巧」,但忽然看到了自己正在推動的輪椅,也想起了韓晝會坐在輪椅上的原因——
「韓晝上岸的時候,你們身上的魚線打的是死結。」
她至今都忘不掉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時的心情。
直到今天,這句話依然還清晰地環繞在她耳邊,尤其是每天夜裡摘下助聽器睡覺時,她總能想起這句話,想起韓晝曾奮不顧身地拯救過自己。
魚線打上死結,就意味著韓晝不再有反悔逃離的機會,要麼就帶著所有人一起活下去,要麼就和所有人一起沉沒在湖底。
而後者的可能性顯然要髙得多。
那麼……
當時的韓晝究竟是抱著怎樣的覺悟,才能不惜冒著生命危險將身上的魚線打上死結的呢?
即便是再渺小的希望也要努力伸手抓住……對方當時就是抱著這樣的決心將所有人一起拖上岸的嗎?
想到這裡,鍾銀眼神複雜地看了一眼輪椅上的韓晝,不再說話。
事實上,她一開始說謊了。
在看到韓晝用輪椅漂移的方式越過那個男生的那一刻,她的確生出了一種「好帥」的念頭,並出現過短暫的心跳加速。
她當時之所以會對鍾鈴說以前對韓晝的態度是不是太惡劣了,並不是因為對韓晝驚人的臂力感到不可思議,而是因為對方輕而易舉地擺脫那個男生,並輕描淡寫地留下一句「垃圾」的場景深深刻入了她的心中。
獵獵作響的衣衫,隨風飄動的頭髮,被陽光照亮的側臉,以及那自信而灑脫的笑容……
即便現在回想起來也依然覺得很帥。
鍾銀一直都很遺憾,被韓晝救上岸的時候自己陷入了昏迷,沒能親眼將那一幕刻入眼中,可在今天,韓晝咬著桌球拍前進的樣子仿佛和她想像中在冰冷的湖水中奮力上游的樣子重合了。
但這些話她自然不可能說出來,雖然韓晝確實長得不賴,但覺得一個比自己小那麼多的男生帥,說出來未免也太羞恥了。
不過有一點她沒有說謊——這傢伙的確能給人帶來一種安心的感覺。
太陽漸漸隱入地平線,天空紅霞漫天。
此時,兩人剛好經過籃球場,一個年紀不大的小男孩正在籃筐底下投籃,他的力氣太小,籃球每次連和籃筐齊平都做不到,但還是不斷跳起來進行著投籃,很快就滿頭大汗。
附近正在打籃球的男生們早就停下了動作,紛紛跑過來站在旁邊幫忙撿球,一邊鼓勵一邊進行著善意的指導。
突然,一顆籃球一路滾動,來到了韓晝腳邊。
「哥們,把球丟過來一下!」遠處有人喊道。
還不等韓晝有所動作,就見身後的鐘銀早已彎腰撿起了籃球,用力把球丟了回去。
遠處的男生們看呆了。
鍾銀拍了拍手,冷淡道:「哪有人讓殘疾人幫忙撿球的。」
韓晝笑了笑:「這算什麼,還有讓殘疾人守門的呢,而且我也不是殘疾人。」
「誰這麼喪心……」
鍾銀正要說話,忽然皺起眉頭,「那些人在看什麼?」
額,應該是看球吧……
韓晝心中嘀咕,不敢把這話說出來,免得挨揍。
鍾銀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臉上浮現出厭惡之色,忽然低頭查看韓晝的表情,見對方神色如常,甚至還疑惑地「嗯」了一聲,臉色這才好看了些。
她暗暗點頭,韓晝雖然是渣男,但優點在於並不好色,還算是個正人君子,每次見面都和其他男人不一樣,第一時間不是往她的胸部看,而是低頭看腿,這已經算得上很克制了。
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會認為韓晝真的對古箏和莫依夏都投入了深厚的感情,而不僅僅只是覬覦她們的美色。
韓晝並不知道自己習慣性查看扳手的行為在鍾銀眼裡居然成為了不好色的表現,甚至還是個可圈可點的加分項,否則一定會慚愧兩分鐘。
事實上,他雖然的確算不上好色,但也無法違反自然規律,眾所周知,質量越大的物體引力就越強,他自然也不能免俗,每次先看鐘銀有沒有帶扳手其實是為了提前確認要不要克服自然規律。
而之所以很少和古箏莫依夏做什麼親密舉動,也不是非要裝正人君子,而是為了將來攤牌的時候古箏不會太生氣,這傢伙把第一看得那麼重要,初吻什麼的肯定也相當在乎,可現在初吻已經被莫依夏奪走了,那能給古箏的豈不是只剩下……
不行不行,這樣依夏也不會滿意,難道說果然只能一晚把水端平嗎……
可是就算她們同意讓我腳踏兩條船,這種事也不可能會同意吧……除非激起古箏的好勝心……話說她在這種事上有好勝心嗎?
鍾銀並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正人君子正在思考很下流的事,盯著籃球場上投籃的小男孩看了好一會,忽然問道:「那要是失敗了怎麼辦?」
「什麼失敗?」
韓晝心中一驚,還以為自己可恥的想法被看出來了,不過很快就想起站在身後的不是莫依夏而是鍾銀,這才鎮定下來。
「你慌什麼?」鍾銀微微皺眉,「我是說要是努力伸出手都抓不住希望怎麼辦?」
原來說的是這個啊……
韓晝暗暗鬆了一口氣,笑道:「抓不住就抓不住唄,至少努力過將來就不會後悔了,不是嗎?」
「不會後悔……」
鍾銀怔住,腦海中陡然閃過那個狂風暴雨的夜晚。
火光和爆炸,如同世界毀滅般的坍塌,哭喊和哀嚎隨著暴雨一同傾盆而下。
她的心情忽然變得沉重,仿佛重新回到了那個又冷又黑的夜晚,能看見火光,能看見暴雨,卻漸漸聽不到哭喊,聽不到哀嚎,直到什麼聽不到。
整個世界寂靜無聲。
那要是一直都在後悔呢……她心想。
「不過你也用不著太擔心。」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耳邊忽然響起了一個含笑的聲音。
「要是你實在抓不住……不是還有我嗎?」
「嘭!」
似是有雷霆。
不,不是雷霆。
而是籃球砸中了籃筐。
在不知道旋轉了多少圈後,籃球顫顫巍巍,終於險之又險地鑽入了籃網。
籃球場上的男生們紛紛發出雀躍的歡呼聲,被其中一人抱在懷裡的男孩同樣露出了滿足的笑容,激動地拍起了手。
「謝謝!」他大聲喊道。
鍾銀怔怔地看著這一幕,又低頭看向輪椅上正面露笑容望向籃球場的韓晝。
笑容自信而灑脫,和不久前咬著球拍在跑道上前進的模樣如出一轍。
讓人有些移不開眼。
她好不容易才移開視線,試圖開玩笑緩解情緒:「就像他們抱起那個小男孩一樣嗎?」
似是覺得好笑,又似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韓晝回頭笑了笑。
「我是認真的,沒有開玩笑。」
遠處吹來一陣風,少年的頭髮隨風飄動,衣衫獵獵作響。
鍾銀愣住了。
冷冽的風划過臉頰,她發現自己依然還置身於那個冰冷黑暗的夜裡。
火光依然沖天。
暴雨依然在下。
可寂靜的世界卻忽然有了聲音,且不再有慘叫和哀嚎。
「謝謝。」她輕聲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