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死結
「抱歉,我們救不了所有人。」
哪怕時間已經過去了許久,鍾銀還是能時常想起那場可怕的爆炸,仿佛世界毀滅般的坍塌,暴雨中漸熄的火光,黑暗中的哭喊和哀嚎,以及那兩具被白布遮掩的冰冷屍體。
那名搜救人員渾身被暴雨淋濕,手上的手套破爛,身軀疲憊得在不停打顫,明明他為了救人已經筋疲力盡,卻還是要以沉痛的心情向被自己親手拯救的人們說出安慰的話語。
真奇怪。
在那一刻,鍾銀忽然覺得這個世界過於荒誕,拼盡全力救人的人道歉,而像自己這樣被拯救的膽小鬼,當看到對方臉上的哀傷神情過後,心底居然會莫名生出一絲憤怒。
憤怒什麼呢?
憤怒他們沒能力救下所有人?還是憤怒於自己的無能?
……該道歉的分明應該是自己才對。
她時常會想,要是自己當時能夠再勇敢一點,說不定就能救到父母了,而不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成為冷冰冰的屍體。
她明明有機會救下所有人的。
更可悲的是,在劇烈的爆炸轟鳴聲中,她的聽力嚴重受損,以至於連父母臨死前的遺言都沒能聽到。
一句都沒有。
在暴雨的籠罩下,那天晚上的整個世界都是模糊一片,風帶著腥鹹的氣味,歪歪扭扭地在火光中嗚咽。
隔著如同屏障般的厚重雨幕,她看不見父母的神情,更聽不見兩人的聲音。
但她很清楚,不管父母說了什麼,那一定是兩人聲嘶力竭交付給自己的未來。
可她卻讓「未來」從自己手中溜走了。
救護車上,醫生們正手忙腳亂地檢查著小鈴的情況,雖然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但從他們臉上的表情來看,小鈴應該沒有生命危險。
這是今天唯一的好消息。
她今晚做的最正確的決定,就是在爆炸來臨的前一刻將昏迷的小鈴撲倒在地,並用力捂住了對方的耳朵。
只是她不清楚,自己該怎麼面對甦醒後的小鈴。
在小鈴的世界裡,爸爸媽媽就是全世界,她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夠成為一個合格的姐姐,成為妹妹新的精神支柱。
「你們是姐妹吧。」
身邊忽然響起了一個疲憊的聲音,是那個筋疲力盡的搜救人員,似乎是因為救人時太過賣力,他的身上出現了很多傷,手上的皮都被生生磨掉了一層,一直在流血,被人硬塞進了救護車裡。
她愣了愣,以前還不覺得奇怪,但現在想想,自己分明什麼都聽不見了,為什麼卻還能聽見這個人的聲音呢?
這是夢嗎?
車窗外漆黑一片,整個世界像是被霧氣籠罩了,連車燈都穿不透,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好像的確是夢。
是夢也好,現在小鈴昏迷,她也聽不見外界的聲音,就算想找個人交流都做不到,和這個人聊聊或許能好受一些。
「是,謝謝你救了我們。」
耳邊是長久的沉默,她突然有些害怕,也不知道是不是聽力受損太過嚴重,她甚至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到,連自己有沒有成功把這句話說出口都不知道。
「不用謝。」
好在半晌過後,那人終於做出了回應,語氣苦澀道,「抱歉,要是我能救下你們的父母就好了。」
「沒必要道歉,你能救下我們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她有些生氣,這個人又在說這樣的話了。
見那人低著頭不說話,像是情緒低落,她繼續說道,「一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你沒辦法拯救所有人,只用做力所能及的事就好了。」
「力所能及嗎……」
沉默良久,那人苦笑一聲,「我的能力或許比你想像的要強。」
「那也足夠了。」她說。
又是一陣沉默。
「足夠了嗎?」
「足夠了,總之我不希望再從你這裡聽到任何道歉的話……我很感謝你。」
那人的反應似乎有點慢,每次回答都要慢上半拍,忽然搖頭嘆了口氣:「明明伱自己也很清楚這個道理嘛。」
「什麼?」
她沒太明白對方的意思,扭頭看去,忽然神色一變,驚恐道,「你……你沒事吧?」
「沒事。」
「可你的耳朵在流血……」
這個人的聽力也受損了,難怪每次回答都要慢上半拍,原來是聽不清自己講話。
「你的耳朵也在流血。」
那人摸了摸耳朵,看著手上的猩紅,顯得一點都不在意。
「醫生!醫生!」
可她卻不能不在意,連忙大聲呼喊醫生,然而環顧四周,救護車內的醫生護士不知何時不見身影,車上只剩下自己和身邊的男人,以及躺在擔架上的小鈴。
車上沒有司機,可救護車還在繼續向前行駛。
這果然是夢吧……
她冷靜下來,可還是無法看著對方的耳朵繼續流血,手忙腳亂地撿起車上的繃帶,當做紙巾幫忙擦拭那人已經流到臉頰的血液。
「別那麼緊張,我說了,我的能力比你想像的要強。」那人疼得咧了咧嘴,隨即露出無所謂的笑容。
「你是中二病嗎?」
她皺了皺眉,此刻才注意到,這個人居然意外的年輕,的確像是那種還活在幻想之中的年紀。
還真是個稀奇古怪的夢。
她不懂醫術,除了不斷幫對方擦掉從耳中流出的血之外什麼都做不了,就好像當初只能遠遠流著淚看著父母被巨石吞沒一樣。
那人像是看出了她眼底的悲傷,不斷出言安慰,但她什麼都聽不進去,直到對方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我當時聽見你父母的遺言了。」
她猛地抬頭,一臉呆滯地望向對方。
「沒聽清楚嗎?」那人認真地重複了一遍,「我說我聽見你父母的遺言了。」
「是……什麼?」
雖然很清楚這只是一個夢,遺言什麼的不過是夢境中一種自我安慰般的幻想,但她還是很想聽一聽。
「他們說……」
那人正要開口,然而就在這時,救護車忽然劇烈地晃動了一下,車頂瞬間向內凹陷,就仿佛被重物狠狠砸了一下。
救護車開始東倒西歪,她下意識沖向擔架,把仍在昏迷的妹妹緊緊護在懷裡,避免她在車裡滾來滾去受傷。
「好像又出問題了。」
那人微微皺眉,緊緊抓住身邊的扶手,抬頭看著凹陷的車頂說道,「我出去看看,你們保護好自己。」
「出去?」
她呆滯片刻,看著車窗外飛速倒退的雨點,緊張道,「你怎麼出去?」
那人沒有說話,而是用實際行動做出了回答——
他拉開車門,在救護車高速行駛的狀態下,就這樣直接跳下了車。
她大驚失色,連忙從車窗往外看去,然而那人卻沒了蹤影,徹底消失在暴雨之中。
她呆愣片刻,很想說一句「你好歹把我父母的遺言說完再走」,但想到這句話那人只怕沒辦法再聽見了,於是默默閉上嘴,抱著妹妹望著被打開的車門發呆。
狂風裹挾著豆大的雨點,不停往車裡鑽,打得人臉頰生疼。
「嘭!」
「嘭!」
「嘭!」
頭頂像是不斷有重物墜落,將車頂砸得不斷凹陷,車內的空間越來越狹小,四周逐漸變得黑暗,像是濃稠的黑色液體。
她將懷裡的妹妹平放在地上,小心壓在對方身上,用力捂住對方的耳朵。
雖然聽不見,但現在的聲音一定很嘈雜。
隨著車內的空間越來越小,她能感受到有重物在不斷擠壓著自己的胸膛,空氣越來越悶,帶著些腥鹹的氣味,讓人愈發喘不過氣來,仿佛自己現在不是在車裡,而是在水底。
四周越來越黑,漸漸什麼都看不見了。
真是個糟糕的夢……她想。
不過儘管是夢,要是剛剛能問清楚那個人的名字就好了……
總感覺他有點眼熟……
……
「咳咳咳!」
鍾銀猛地睜開眼睛,接連咳出好幾口水,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貪婪地呼吸著久違的空氣。
陽光不算刺眼,但卻讓她有些不適應。
更讓她不適應的,是此刻正重重按壓在胸膛的那雙大手,以及眼前那張近在咫尺的臉。
背對著陽光,那張臉顯得有些模糊,漸漸和夢中那道人影重合,不過很快便變成了韓晝的臉。
蒼白,疲憊,頭上還頂著幾根水草,看起來狼狽至極,但眼睛格外有神。
身上又濕又黏,一陣寒風吹過,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收起有些飄遠的思緒,定睛看向四周。
「銀姐,你醒了?」
眼見鍾銀轉醒,韓晝大喜過望,身邊的眾女更是如釋重負,一臉激動地靠攏過來。
鍾鈴想要撲進姐姐懷裡,又擔心這樣會傷到對方,於是只是跪坐在地上,緊緊抓住她的手。
鍾銀腦子昏昏沉沉的,不過已經想起了之前發生的事,印象里自己好像是看到韓晝靠近之後就昏迷了,之後的事就不記得了。
她衝著鍾鈴露出笑容,隨即突然想到了什麼,緊張道:「古箏和依夏呢?」
「放心吧,她們都沒事。」
歐陽憐玉笑著解釋道,「她們比你醒的更早,不過都沒什麼力氣了,所以躺在那邊休息,小小在照顧她們。」
她指了指不遠處,古箏和莫依夏正躺在那邊的矮坡上曬太陽,一副精疲力盡的模樣,身邊是盤坐的蕭小小,雙手托腮,像是在對兩人說著什麼。
莫依夏很冷靜,落入水中後一直在保持體力憋氣等待救援,古箏則是體力足夠充沛,因此兩人的情況都比鍾銀要好,上岸後雖然昏迷了一陣,不過很快就醒了。
值得一提的是,儘管莫依夏甦醒得很快,但卻一直裝作昏迷不醒的樣子,她演技高超,幾乎騙過了所有人,韓晝立即決定為她做人工呼吸,率先甦醒的古箏高聲反對,幾乎是以頭頂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一再提出這個人工呼吸要讓她來做。
而莫依夏也是有著十足的耐心,一直等到古箏快把嘴貼上來的那一刻才睜開眼睛,不咸不淡地說了一句「小心我告你性騷擾」。
古箏怎麼會看不出這傢伙是想騙韓晝的人工呼吸,頓時勃然大怒,大罵她不要臉,而莫依夏則是淡然自若,回答了一句「是你自己不懂得把握機會」,隨即便開始閉目養神。
韓晝大感頭疼,不過當時情況最危急的鐘銀還沒有脫離危險,於是他留下蕭小小照顧兩人,緊接著便趕過來幫鍾銀做人工呼吸。
倒不是他想占這個便宜,而是歐陽憐玉已經幫鍾銀做過人工呼吸了,但對方始終沒有好轉的跡象,所以他才會主動接手,在按壓鍾銀胸部的同時用所剩無幾的積分發動了「久病成醫」。
或許是「久病成醫」的功勞,又或許是因為歐陽憐玉之前的人工呼吸現在才開始發揮作用,在反覆的胸部按壓下,還不等他吹氣,鍾銀便突然甦醒過來,順便噴了他一臉水。
從歐陽憐玉那裡聽完了大致的情況,鍾銀吐出一口氣,認真對所有人表達了謝意,隨即不解道:「我們是怎麼被救上來的?」
在她看來,當時的情況已經相當危急了,無論是幫莫依夏清理纏在腳上的水草還是把古箏送上岸都需要花費不少的時間,韓晝應該沒有時間把她也救上岸才對,難道當時還有別人下水了?
歐陽憐玉笑道:「我忘記說了,你們都是韓晝救上來的,他下水前帶走了一根魚線,是把你們三個綁在身上游上來的。」
「綁在身上……」
鍾銀愣了愣,這才注意到韓晝的黑色秋衣上有一道很深的勒痕,隱隱能看見滲出來的猩紅血跡。
她隱約想起來,在昏迷的時候,好像的確有個人在拖著自己一直往水面上游。
韓晝從下水開始一直沒有好好停下來休息過,直到現在才有時間坐在地上恢復體力,聞言不在意地笑了笑,聲音虛弱道:「也不全是我的功勞,要不是大家在岸上用魚竿接應我,我也沒辦法把你們帶上來。」
王冷秋站在他身後,一言不發地幫他清理著頭上的水草。
鍾銀怔怔地望著韓晝還在滲血的腹部,腦海中不由浮現出對方將魚線緊緊纏在腹部的畫面,心想這傢伙雖然嘴上說的輕描淡寫,但當時的情況一定相當兇險。
「謝謝。」她輕聲道。
就在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王冷秋突然開口了,語氣聽不出喜怒。
「韓晝上岸的時候,你們身上的魚線打的是死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