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章 人造的神性
和其他教派不同,拜上帝教的典籍,並不都是歐洲傳統的那套東西。他們的典籍,本來就有很多東方影響。
而且,郭康很清楚,現實中,並不是組織方式跟著教義走,而是教義跟著組織方式走。紫帳汗國的組織方式,比蠻族要先進很多,整個。因此,對於吸納塞里斯的經驗,也是很有底氣的。
「整個泰西,沒有人比我們羅馬,更類似中原文明了。」他篤定地說:「我們能認清情況,確定好努力的方向,肯定會有希望的。」
「這麼說也沒錯,就不知道在這邊,是不是太驚世駭俗了。」脫歡倒是有些猶豫。
「這當然不是一兩天就要做好的。我們也得一點點來。」郭康說:「這個最終目標很遙遠,不過只要確定方向,那麼總有一天會走到目的地。」
「方向的差別,才是最主要的。到底是人給神賦予神性,還是神給人賦予神性,這個問題才是中原文明和其他所有文明,最基本的差距。我們羅馬人,應該以夏變蠻,不能以蠻變夏。總應該繼續向中原先進文明靠攏才對。」
「這說法……好像有點問題。」脫歡疑惑道:「我知道中原人對神的態度不大一樣,但也不會直接說人給神提供神性吧。」
「當然不會直接說。」郭康解釋起來:「不過你想過沒有,神性到底是什麼?」
「神性……不就是神性麼,還能是什麼?」脫歡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就是個神學的基本定義吧,說的應該就是神的特性,或者神聖性什麼的?這應該是至高無上的概念了,難道這都能再分析的麼?」
「當然可以。」郭康點點頭:「神聖性本身,來自於人的認知。如何認定神聖性,當然也就可以分析了。」
「你這也是……」脫歡一時無語:「王師父還說你是教會下一代的柱石呢,你這想法也太嚇人了。他們要是知道了,不止說你是異端,估計得說你是無神論者了。」
「這倒不要緊。教會的情況,我很清楚。」郭康告訴他:「教會裡的一些討論,外人看著覺得異端,也不是什麼意外的事情。當然,事實肯定不是這樣。」
「教會的核心職能,就是研究神學和教義。作為神學研究的中心,肯定會有很多新思想湧現出來,對於學問的鑽研和探索,也比外界深入的多。這些想法,對不懂行的外人來說,當然很新奇。」
「不過,很多時候,外面的人不懂這麼深奧的知識,就胡亂推測乃至望文生義,覺得這些說法怎麼這麼奇怪。所以,往往越沒文化的人,越覺得教會異端多,而自己瞎尋思的那些歪理才是真的。」
「但教會作為專門的機構,當然對此有所準備和約束。雖然看起來有一些新奇的東西,不過只是因為普通人不夠了解,少見多怪罷了。我們的教會有大量專業人員,有各種自我反省和相互檢查的流程,有朝廷的監督管理,更重要的,還有天父天兄一直在注視著。比外面那些野路子宗教人士,要完善太多了。所以,這種質疑,其實是沒有什麼意義的。」
「哦哦,這樣啊……」脫歡半懂不懂地說。
「再說回這個話題本身。」郭康繼續解釋道:「神性這個概念,認真說來也不難理解。」
「我們人類的能力,是極為有限的。一個普通人,一般就只能指揮五到十個人。就算有能力特別卓著的人,也不可能親自去和所有人接觸,來管理一個規模更大的組織。所以,我們就需要一種方法,在這種限制之下,依然能夠完成管理,讓其他人,那怕是從未相識過的人,接受指揮和調遣。」
「那什麼辦法,能最方便地實現這個功能呢?目前來看,就是信仰了。」他說:「這就是我們為什麼需要神性這個概念的原因了。」
「也就是說,我們需要神來賦予權威,需要宗教經典來論證朝廷的合法性,大概是這樣吧……」脫歡想了想,說:「這倒是好理解了。大大小小的國家,基本都是這麼運轉的。」
「是的,而且信仰本身,其實也有個值得關注的地方,就是人類的思維是非常實用的。且不論宗教組織在基層管理上的意義,哪怕是宗教教義本身,想要說服人的話,也得拿出些更加『實際』的東西才行。」郭康繼續道。
「教會的典籍里,總是寫滿了各種神跡。而無論哪個教派,教士們總是在說,信仰帶來的諸多好處,還有不信帶來的可怖後果。哪怕這些說法,有很多非常縹緲,沒法驗證,也是必不可少的。不這樣說,大家是真的不會信。」
「哪怕是天兄的使徒,和神祖的追隨者,也是理解了他們的德行,見識到了其中的神跡,才會選擇皈依,何況普通人呢?所以,對神的信仰,理論上應該是純潔的、無條件的。但實際的情況如何,教會自己心裡顯然都有數,只是不好直說罷了。」
「所謂神性,直白地說,就是神具有的某種特徵。人們的崇拜,並不是無條件的、對誰都可以的,他們會因為這種獨有的特徵,而崇拜神靈。」郭康說著,問道:「那你覺得,什麼樣的特徵最有用呢?」
「啊?那也太多了吧。」脫歡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想想我剛才說的。」郭康提醒道:「人類是集群生活的,建立組織,是對人而言最為重要的事情。這個過程中,最要緊的就是建立領導者的權威。那什麼樣的領導者,最有權威,最容易被人們尊敬呢?」
「當然是這方面能力最強,能帶領大家把事情做好的。」脫歡回答。
「對。簡單來說,就是他需要給出最佳的選擇,讓大家跟著去做。」郭康說:「這麼說沒錯吧。」
脫歡點了點頭。
「伱看,我們剛才還說過,領導者的權威,就是神性最重要的用途。而神作為最純粹的神性來源,當然也是權威最高的,能夠給其他人提供支持。那麼,這種最高的權威來源,當然應該有個最基本的特點——祂永遠是對的。」郭康立刻繼續道。
「因為我們也說過,哪怕是歐洲的宗教信仰,也同樣是基於實用色彩的。必須有這種特質,才能讓人們信任祂,才能給其他人授權,讓大家藉助祂的權威來維持組織。」他舉例道:「你看,所有教派,在這方面也都是一樣的。」
「所以,如果要問,神性是什麼,那結果就很簡單——神性就是永遠正確。」
「哎?這是怎麼繞過來的?」脫歡看起來還沒跟上。
「……我回頭寫下來,你慢慢看看吧。」郭康沒辦法,只好說道:「現在,就先關注這個結論就可以了。」
「這個結論本身,倒是沒什麼特別的地方,算是大家公認的事情了。」脫歡承認道:「我記得公教教會那邊,還認為,因為天父是永遠正確的,所以羅馬主教由於直接對接天父的旨意,在釋經的時候,也不會有錯誤。估計大家都是這麼想的吧。」
「但你一開始說,神性,是人賦予神的,這是為什麼啊?和這個結論有關麼?」他追問道。
「有關。」郭康點點頭:「你看,我們已經得出結論:神性就是永遠正確。那麼,這個結論,你覺得對天父有意義麼?」
「啊?」
「天父居於世界之上,人世間的概念,對祂是沒有影響的。正確和錯誤這些概念,也是對人而言,不是對天父而言——因為人類群體,在不斷的勞動和實踐中,才會頻繁遇到需要決策的事情,才不斷需要一個正確的指導。而天父,哪裡需要糾結這些啊。」郭康說道。
「作為唯一真正的神靈,天父是大愛、大仁的,對一切都沒有偏私,也不會插手人間這些小事。是人們有求於祂,才創造出了這個概念,總結出了神性和無謬性這些定義,用來幫助自己建立組織,更好地生活。」
「所以,我才說,神性這個詞雖然神聖,卻不是不能解析、不能碰觸的。相反,它也只是人們在生產勞動中,總結出來的概念;是人類自己使用的工具。」郭康最後說道:「只要能把它用好,用來追求義理,踐行大道,就合乎天父天兄的教誨。神也會為此而喜悅的。」
「所以,這個說法,當然不是異端。相反,我覺得,能夠深刻理解這些現象和概念,才能更好地認識人類社會,找到正確的道路。這才是天父鼓勵我們做的啊。」
「塞里斯文明在這方面,比我們這邊,開悟的要早得多。他們很早就知道,是人的需求決定了神性的存在。人們把這個概念賦予天,讓祂作為中介,匯聚所有的神性,然後授予統治者。統治者如果合格,就具備更高的合法性;如果不合格,就被視為『喪失德行』,也就容易受到抨擊和反抗,因為他破壞了自己的合法性基礎。統治者再更進一步,把權威授予朝廷里各級官員。整個國家,就這麼運轉起來了。」
「這個思路,是迄今為止最穩定、最高效的。因此我才敢說,學習他們的思路,乃至更進一步,都是沒有問題的。」
「還能更進一步啊?真不怕大家瘋了麼……」脫歡驚訝道。
「這也不是什麼多稀奇的事情,趨勢已經出現了。我舉個例子吧。」郭康倒是不以為然,想了想,說道:「之前我們說過,隨著時代發展,大家越來越傾向於認為,人和天是一體的。我估計,再這麼演變下去,在神性這個概念下,天和人的定位也會合二為一吧。」
「到那種情況下,就不需要天父再出面,用祂的神性作為擔保,來給人間統治者提供權力的合法性了。民眾作為一整個群體,可以直接給統治者授予權威,把民眾的許可直接作為統治合法性的來源。」
「不過真到這種時候,塞里斯式的皇帝,估計就不再需要了吧。」他想了想,最後說:「因為中原式皇帝的核心權力,其實不是執政權,甚至不是軍權,而是對接『天』的祭祀權。天不再繼續處於這個神性傳遞鏈里,皇帝這個位置,也就沒有必要了。」
「那國家會變成什麼樣啊?」脫歡問。
「會變成我們羅馬這樣吧。」郭康想了想,說道:「國家的核心權力只有兩個,一個是祭祀權,一個是軍權。祭祀權其實就是獲取合法性的途徑,如果合法性的傳遞不再經過天,那就不是人給天,天給天子,天子給朝廷這種流程;而應該是羅馬這種,人給公民大會,公民大會給朝廷這樣的方式了。」
「而軍權,是不會被這麼拆解的。所以,肯定依然集中而重要。這樣的情況下,國家的最高管理者,可能就更像是羅馬的元首了。」
「不過,羅馬的宗教太散,官府機構也很原始,所以看不出有什麼特別之處。真正發展起來,肯定又是另一個狀況了。」
「這就不是我能想出來的了。」脫歡搖搖頭:「只能說,元首制那段時間,在表現上,和你說的這種環境相似,但實際上的差別,應該還是挺大的。那會兒,羅馬人連統一信仰都做不到,我們這套想法,還是拜上帝教興起之後的東西呢。所以,應該也沒有太大對比價值。」
「至於讓人直接給統治者授權,我覺得也不太可行。理論上這倒是可以,但實際執政的時候,肯定要轉個彎的。」他想了想,又指出一個問題:「理論上是可以天人合一,說人也有神性。但是,人能承擔得起這種神性麼?」
「權力和責任,是對等的。之所以要繞個彎,把天父請出來中轉一下,就是因為普通人不可能達到神性對應的要求。」
「你也說了,神性這東西,本質是『不犯錯』。所謂君權神授,就是要告訴大家,這位統治者是永不犯錯的天父,欽點出來的,所以大家不要想那麼多,聽他的就完事兒了。這樣一來,統治者才有下達命令的依據。問題是,天父可以永不犯錯,民眾可以麼?」
「我覺得這很難。我們都學過希臘歷史,知道當年各種各樣的教訓。」他提醒道:「民眾不可能不犯錯,甚至能說話的人越多,犯錯的概率就越大。如果讓他們給領導者授權,哪怕只是形式上的,都會造成嚴重的問題——如果出現了錯誤,誰來負責?」
「如果有個中轉者,百姓就有了指責對象,罵幾句賊老天不長眼,都是雖然激烈,但也可以理解的。但如果沒有這些中間環節,那該罵誰?總不能罵自己吧。」
「能做到完全不犯錯,哪怕只是這種國家大事上,儘量不犯錯,也都已經是古代聖王的級別了。要是人人都有這個本事,倒是可以這麼試試……」
「不過,我記得,黃老先生當時給我講解儒家經典,說孟子一系,堅持性善論,認為『人皆可以為堯舜』。但其他各派,其實都有不同看法。到戰國之後,更是沒幾個人當真的。」
「可見,哪怕儒家內部,大家也都覺得,這已經不是目標遠近的問題,而是理論上都不知道有沒有這個可能性的問題了。」他撓撓頭:「說實話,我也不信。經過這麼多年的歷史,還堅持這個想法,未免樂觀過頭了。」
「而且,有些特殊情況,可能會更尷尬。」脫歡又舉例說道:「我們現在雖然指責敵國都是蠻夷,但這些年,我們漸漸收復失地,這些話就不能對百姓到處說了。」
「我們早就發現,我們和這一圈其他國家相比,最大的優勢,就是對百姓寬厚仁慈。百姓乃至異國的百姓,也多少都知道這一點,因此王師每次出征,經常有人簞食壺漿,夾道歡迎。這種優勢,我們應該多利用才對。總不能還不把人家當人,又給他們逼回對面去。」
「所以,我們現在,一般都說當地貴族豪強,是趁亂入侵的蠻族賊寇。對民眾,就儘量不去細究,不用管他們到底哪裡來、何時來的,總之都說是淪陷區的羅馬遺民就可以。」
「目前我們的敵人,基本都是這種蠻族君主國,所以這套說法,也一直沒什麼問題。但是,如果哪個城邦也有學有樣,按你說的這套,也搞了個民眾授權的方式,我們怎麼辦?要麼宣布他們的民眾不是人,所以不具備授權條件;要麼堅持聲稱只是極少數政客蒙蔽了民眾,大家還是好人。再不然,就只能承認,這個制度確實不太行,天生有缺陷,容易出這種意外事故了。」
「所以我覺得,這一步有些異想天開了。」他搖頭說:「理論上的事情麼,本來就容易遇到這些稀奇古怪的問題。還是不能只看理論。」
「呃……」郭康一時也沒法解釋。畢竟他那個時代,也依然沒法解決這個問題。
哪怕某幾個地方,敵人就是全體都厭惡你,想置你於死地,也沒法說他們都是些壞東西,只能整天復讀,說當地人民都是被人蒙蔽,或者被人裹挾,本性還是好的,都是極少數壞人的錯。哪怕兩邊都沒幾個人信,也只能這麼說。想來,應該也有脫歡提到的,那個理論漏洞的原因在裡面。
這麼一直卡著,就讓人很難受,感覺還不如宣布這幫貨都是蠻夷,不算人得了。畢竟這屬於老祖宗的智慧,幾千年來用了多少回了——沒辦法,有時候,還就是老祖宗的東西好用。
不過,脫歡對於他前面的論證,還是比較支持的。所以,至少現階段的理論構建,應該沒有太多問題。所以,郭康也就暫且放到一邊,不再糾結這些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