嬤嬤領命而去。
沒過多久,小太監長生跟著嬤嬤一起來了。
長生公公同兩位側妃寒暄了幾句,甩了下拂塵,笑容慈和地轉身看向我。
「柒姑娘,殿下讓咱家轉達,問你是要命,還是想變成牌位陪著二位側妃娘娘呢?」
我一聽,懸著的心終於落回了原位。
長生公公這話,看似是說給我聽的,實則是說給兩位側妃聽的。
溫側妃眨了眨巴眼睛,悻悻地替我答得乾脆。
「要命!」
跟著長生公公回前院寢殿的路上,我喜滋滋地擺弄著溫側妃和薴側妃賞給我的幾顆金瓜子。
心裡想著,下次休沐出府,可以去給於世買把好劍了。
寢殿裡,炭火依然燒得旺。
魏馳披著白色狐裘,靠坐在矮榻上。
也不知是看書看得入神,還是壓根不想搭理我,我請了兩聲安,也沒見他回應。
長生公公同我遞了眼色,我倆便默契地各就各位,各司其職。
案桌上的湯藥碗已經見底,我將打開的蜜餞盒子蓋好,放回原位,卻瞥見桌角又擺了一碟干肉脯。
長生公公說魏馳本是不喜吃這些東西的,可自從上次嘗過,便命人時常備著。
偶爾他看書或者盯著我發呆時,就會放一片在嘴裡嚼。
他吃著,我看著,口水咽了一次又一次。
為了轉移注意力,我將視線轉移到魏馳所看的書卷上。
他看的是《六韜》,各國歷代皇子都會看的治國之書。
熟悉的事物勾起了我的回憶,想起了殘暴父皇被我殺死的那一年。
父皇一死,年幼的太子哥哥便被迫即位。
太子哥哥的母后早逝,無人輔佐。
為了教太子哥哥學習治國之道,母妃便陪著他夜讀此書。
當時年歲還小的我,在旁邊同宮女玩耍,時不時也會跟著太子哥哥,學著母妃的腔調,一起念上幾句。
「心以啟智,智以啟財,財以啟眾,眾以啟賢,賢之有啟,以王天下......」
記憶里,母親笑眼彎彎地抱起我,「歲和可知這句話是何意?」
那時我僅八歲,尚還年幼,哪懂這些,只覺得念起來順口便跟著念罷了。
如今回想,那真是一段歲月靜好的日子。
沒有殘暴的父皇瘋球,也沒有叛臣逆黨作亂,那是我和母妃、太子哥哥唯一一段安心、難得的好日子。
「柒姑娘?」
「柒姑娘!」
長生公公連叫了我兩聲,才將我從過往的思緒中拉回來。
「天色不早了,該侍奉殿下就寢了。」
「是。」
我緊忙去殿外從嬤嬤手裡接過水盆等物件,端到魏馳的面前,由長生公公親自服侍他淨面潔齒。
魏馳這時卻忽然開口問我,「剛剛莫不是在想如何殺了本王?」
我喏喏否認:「奴婢不敢。」
就在這時,我隱約察覺寢殿屋頂上有人。
窸窸窣窣的,好像還不止一個。
他們踩著磚瓦,雖然每步都踩得很輕,但還是逃不過習武之人敏銳的聽覺。
在屋頂走路的人,能有什麼好人,不是盜賊,就是我們這種刺客細作。
難道是有人派刺客來殺魏馳?
若是,那敢情好啊。
誰能把魏馳殺了,我可就省事了。
心裡暗自嘀咕時,只聽嘭的一聲,頭頂碎瓦迸濺散落,兩道黑影持著長劍,從屋頂跳下,攜著一股殺氣騰騰的勁風,徑直朝向我們三人刺來。
這兩人怎麼說也算是我的同行,同行辦事,我豈有阻攔之理。
殺吧,殺吧。
魏馳早死,我能早完成任務。
「來人,有刺客,保護殿下!」
長生公公大聲驚呼,將魏馳護在身後,並按下手上拂塵的機關,亮出能戳死人的尖刺,與其中一名刺客打得激烈。
我佯裝驚慌失措。
尖叫逃竄時,水盆從我手裡脫落摔在地上,水花迸濺,鏗鏘作響,十分地刺耳。
按理說,刺客應該是來刺殺魏馳的,可有一個偏偏衝著我來。
跑哪兒跟哪兒,煩得要死。
我緊忙撿起水盆護體,左擋右攔,始終扮演一個不懂功夫的小婢女。
餘光里,我瞥見魏馳站在長生身後,從容不迫地觀察著我。
也就是在這個檔口,聰明如斯的我忽然悟了,或者該說是魏馳安排的「刺客」太蠢了。
睿王府守衛森嚴,蒼蠅都飛不進來一隻。
平日裡於世想翻牆進府來看我,都難得很,更別提這個時辰,還是兩名刺客。
怎麼想,都覺得又是魏馳在試探我。
刺客招招下狠,似乎就是想逼我出手。
為了自證「清白」,我一咬牙,眼睛一閉,故作滑倒,毫無破綻地讓身體巧妙地偏移,讓刺客的劍堪堪刺在了我的肩頭,躲避了心口的要害。
劍入三寸,鮮血如注。
刺客看著倒下的我愣住了。
他拔劍也不是,再補一劍也不是,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雙眼茫然。
我心裡暗笑。
媽的,跟老娘斗,魏馳你也太......
還沒等我罵完,那刺客就用手刀把我給敲暈了。
後來,我再醒來時,腦子昏昏沉沉的,跟裝了漿糊似的。
緩緩睜開眼,隱約看到魏馳坐在榻邊,長生公公也站在一旁。
肩膀處的劍傷上了藥,還纏了一層層的紗布,濃重的草藥味在鼻尖縈繞,苦香苦香的。
身體忽冷忽熱,我口乾舌燥,人也渴得要命,呼出的氣感覺都是燙的。
但受傷對我來說,真是再尋常不過了。
在細作營里的那幾年,我經歷了一輪又一輪的生死淘汰,每次受傷後都要燒上幾天。
好在那時有於世在旁邊照顧我。
但現在,魏馳這貨也太沒眼力見了,我嘴巴都幹得要掉皮,也不給我口水潤潤嗓子。
他該不是想活活渴死我吧?
「水。」
我吃力地想要撐起身子,有氣無力地討水喝。
「別動。」
魏馳的語調雖冷厲嚴肅,卻較之前柔和許多了。
我乖順地躺著沒動。
只見魏馳從長生公公手裡接過水碗,親自拿著勺子餵我。
嘖,苦肉計,果然管用!
溫熱甘甜的水洇入喉嚨,乾渴緩解,我又燒得睡了過去。
睡夢裡,我回到了八歲那年。
那晚雪花簌簌而落,母妃抱著我入眠。
忽然一聲巨響,隨即殿門被人踹開。
我和母親嚇得猛然驚醒,只見大敞的殿門外,父皇拖著長劍,滿身是血地走了進來。
寒風卷著大片大片的雪花,隨著他的步子,飛卷進殿內。
清冷的空氣裹挾著血腥氣和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
趁著宮女和太監們上前攔阻,引開父皇視線之時,母妃抱起我將我藏到了床榻旁邊的柜子里。
母妃對著我做了個「噓」的手勢,我便乖乖地捂緊嘴巴,藏在柜子里不敢發聲。
隔著櫃門的縫隙,我看到父皇殺紅了眼,他揮舞佩劍,在寢殿內亂砍亂殺。
在他的怪叫和狂笑中,太監宮女一個個倒下。
父皇轉眼看向母妃,表情猙獰可怖地朝她踱步逼去,並丟下了手中的佩劍。
「賤人!」
「你不是最愛你的於將軍嗎?」
父皇將母妃推倒在床榻上,雙手發狠地掐著母妃的脖子,陰邪的笑聲詭異至極。
「朕就先殺了你,再送你的於大將軍下去跟你團聚,成全你們二人。」
我害怕母妃被父皇殺死,衝出柜子,撿起那把很重很重的劍。
當時我也不知道為何會有那麼大的力氣,頃刻掄起長劍,使出吃奶的氣力朝父皇胡亂刺去。
溫熱的鮮血濺了我一臉,幾滴流進我的眼裡,染紅了我眼中的世界,也染紅了轉頭看向我滿臉盛怒的父皇。
我害怕至極,用力將劍又推進了幾寸。
那是我第一次殺人。
第一次感受到利刃捅進人身體時的觸感,第一次手上沾染鮮血,第一次看到猩紅的世界可怖如斯。
我的世界,自此血雨腥風,不再純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