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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這樣的情形,湯昭哪還不知道怎麼回事。
這少年小心翼翼保護的,便是這兩個藏起來的孩子。
儘管瘦弱少年的年紀,說『少年』已十分勉強,本來也是個十來歲的孩子,但兩個孩童更小,又消瘦地厲害,就像剛剛出殼的雛鳥,脆弱的一碰就碎。需要並不強壯的成鳥張開翅膀保護。
他慢慢爬了起來,也不管那少年已衝上去,抱過兩個孩子,只揉著被撞得戳在地上的胳膊肘,無奈道:「我說我們不是壞人,你為什麼不相信呢?」
隋風也默然,將花槍收起,重新坐下。湯昭也回到火邊,背對著三人,道:「來這邊坐吧,那邊不冷麼?」
過了好一會兒,那少年也平靜下來。放下還抽泣著的孩童,走上前來,強笑道:「小人……」
湯昭回過頭,笑道:「是弟弟妹妹嗎?」
那少年頓了一下,笑容稍緩,道:「是。」
隋風點頭道:「辛苦了。」
湯昭笑道:「你這做哥哥的真草率,這麼冷的晚上要是凍壞了怎麼辦?還不挪過來。」說罷挪到了隋風身邊,空出一大片地方來。
那少年沉默片刻,笑容慢慢收起,只留下滿面木然。
然後,他牽著一男一女兩個孩童坐回火邊。
火光照在兩個孩子面黃肌瘦的臉上,多少映出些紅潤,卻又給他們的五官打了一層陰影,顯得古怪陰森,湯昭看了一眼,覺得心裡難受,便移開眼。
這時他突然覺得剛剛自己太自信了,以至於發表了些指點江山、看透世道的宣言,好像他又回到了讀書時那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時節。
如今見到幾個可憐孩子,他才記起自己不過是飄零江湖的浮萍罷了。
少年遞過一塊乾糧。湯昭楞了一下,想起是剛剛自己的那份兒,之前串在槍頭上烤,甩了出去。現在已經考得熱騰騰的,被他撿了起來,卻又還了回來。
湯昭揮手道:「不吃,太粗,本少爺吃不慣。」
少年低下頭,將乾糧掰成兩半,給兩個孩子各一半兒,自己默默地啃著最開始分到的一部分。
又是一陣風吹過,火苗明滅不定,廟中無人說話,更添沉重。
湯昭盯著火光,雙手交叉並在眼前,突然道:「索性左右無事,咱們講故事玩吧?」
兩個孩子抬起頭,目露期待之色。隋風也偏過頭來看他。
湯昭得到了觀眾,興致起來了。自從家人沒了,他喜歡靠給別人說故事排遣寂寞,當下思索片刻,道:「我給你們講個……『畫皮』……」
隋風打斷道:「昭子!」
湯昭轉頭,隋風笑出聲來,道:「你講。黑燈瞎火的,你要講得不好,我這有個真事,睡覺的時候說給你聽。」
湯昭做了個鬼臉,裝作不懂,道:「我給你們講個『金斧子和銀斧子』……」
破廟中,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在迴蕩,火焰映在他臉上,就像舞台上的燈光一樣,讓他成為唯一的焦點。
「仙女就問他,『你掉的是這個金斧子呢,還是銀斧子呢?』……」
「『你真是個誠實的人啊,這兩把斧子都給你了』!」
「『不,你不誠實,所以我沒有找到你的斧子』。」
「到最後,那個不誠實的樵夫一把斧子也沒有了。」
「哦……」
這個故事很簡單,遠不如湯昭原來準備的故事刺激,但孩子們聽的都很入神,連那少年也聽進去了。
湯昭講完,正要再來一個「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突然就聽一個孩子問:「仙女長得什麼樣呢?」
那孩子是個女孩兒,也就七八歲,滿眼都是星星。
湯昭怔了一下,目光游移,道:「仙女嗎?大概是金色的眼睛,銀色的頭髮,綠色鎧甲,佩著寶劍。」
孩子們瞪大了眼睛,要信不信,隋風也愣了一下,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這才恍然。
只見地上的神龕里的神仙塑像,正塑造的金眼銀髮,綠鎧寶劍,顯然是湯昭現場照貓畫虎。
吹牛完畢,湯昭很自然的說道:「還想聽嗎?」
兩個孩子大聲說想,湯昭沖那少年笑道:「麻煩給倒杯水。」
那少年怔了怔,從稻草堆里取出幾樣瓶瓶罐罐,給湯昭倒了碗水。
湯昭一口喝了,繼續講阿里巴巴的故事,又講神筆馬良,講三隻小豬,一直講到這個世界本土的神話「雙日傳說」的時候,兩個孩子已經撐不住,就在火邊睡著了。湯昭將包袱皮當做被子,給他們蓋上,安靜了下來。
漸漸地,兩個孩子的鼾聲想了起來,睡著了的孩子面容總是安詳而平靜的。湯昭看著也覺得心情舒展下來。
打了個哈欠,湯昭道:「睡吧?」
這時,那少年突然開口道:「我也講一個。」
「啊?」湯昭詫異,「你也講個故事?」
那少年道:「不能說故事吧,算是一個……經歷?」他的聲音轉輕,變得飄忽不定,就像火苗一樣。
不知為什麼,湯昭心裡有些發毛,剛剛講故事的從容消散一空。有心說不聽,但自己剛剛說了半天,人家一直聽著,總不能對方就說一個,自己就打斷吧?
那少年盯著火焰,道:「有一個人——別管他叫什麼,反正挺倒霉的,三災八難,就叫他掃把星吧。」
湯昭強行接了一句:「掃把星說的是彗星?彗星本是天外來客,慧尾絢爛,最是天象奇景,挺好的名字。」
那少年不理會,逕自道:「這個掃把星因為某些緣故,帶著幾個弟弟妹妹離開家園,長途跋涉。他們走了很遠很遠,遠的都忘了從哪裡來了。他們白天走路,晚上就睡破廟寒窯,或者在哪個橋下樹上湊活。如果運氣好,有好心人收留,才能睡上床鋪。」
湯昭嘀咕道:「可憐的孩子。」
「有一天他們走到很晚,沒有找到住的地方,一直走到月亮都升起來了。對了,那一天,天上有兩個月亮。」
湯昭一凜,脫口道:「禍月?」
隋風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別看他走江湖有些閱歷,這也是他第一次聽人親口聊起禍月。
那少年道:「雙月當空,誰都知道不能在外面逗留,可是四野無人,又有什麼辦法呢?突然,在天際線上,出現了一座大宅。」
「那座大宅非常大,圍牆很高,從圍牆上能看見裡面樹木蔥蘢,樹上掛著宮燈,燈火輝煌,亮如白晝。整個宅院就像一團光,一堆火,那麼溫暖光明。」
「按理說,富貴逼人,這樣的大宅他是絕不敢靠近的。可是天色太晚,晚上也太冷,他們走了一路筋疲力盡了。其中一個妹妹已經走不動了,只能讓他背著。掃把星最後決定,讓其餘兩個弟妹先留在外面,他背著妹妹去敲門,如果僥倖能住一晚當然最好,如果裡面家丁兇橫趕人,他自己跑的也快些。」
湯昭目光在旁邊兩個孩子臉上一轉,心中一陣驚悸。
「來到大門口,他敲了敲門,立刻有人開門。開門的人是個非常漂亮的姊姊。他上前說明來意,只求看在他們幾個年幼的份兒上,容在柴棚草屋裡暫住一宿。那姊姊人很和善,把他們引了進去。」
「她引著他們進了一間大廳,大廳很寬敞,遍地錦繡,金碧輝煌,還有一股淡淡的香氣,籠罩著似有似無的煙霞,就像神仙府邸。他剛一坐下,有人端上酒菜和點心,那都是他從沒見過的山珍海味。那位姊姊示意他儘管吃,然後進去請裡間主人。」
「過了一會兒,就聽腳步聲響起,隔著幾重帘子,能看見一個嬌小的身影緩緩走過來,越走越近,身影從模糊漸漸變得清晰。」
那少年雖然用詞不俗,但敘述的語氣一直是平平的,就像誦讀,若讓湯昭講這個故事,定能講得繪聲繪色,引人入勝,可是湯昭卻恨不得自己聽不進去才好,哪裡像現在如坐針氈,幾乎想叫他閉嘴。
「這時候,這個掃把星滿心歡喜,這麼多日子沒見過這麼和善的主人家,看來今天晚上能睡個好覺。他站了起來,想要開口請求。這時候,他妹妹突然小聲說:『哥哥,咱們走吧?』」
「他有點不高興,說:『好容易有個機會睡床,你又想出去露宿荒郊嗎?』」
「他妹妹說:『可是這裡好黑,破破爛爛的。你也變得好奇怪,又跟狐狸說話,又跟蛇說話。我不想呆在這裡了。』」
火焰忽的騰起,又忽的黯淡。
想必又是一陣風在肆虐。
但湯昭手腳冰涼,身體麻木,竟沒感覺到風從哪裡來。
那少年說到這裡,也停了一下,怔怔的盯著火堆。
過了一會兒,他繼續用平靜的口吻敘述:「掃把星聽了,差點沒坐在地上,扶著桌子喊:『你說什麼呢?你沒看見這高大的屋子嗎?那花園呢?酒菜呢?人呢?』」
「他妹妹這時哇哇大哭,指著前面叫道:『那個東西是什麼?好嚇人,它過來啦,哥哥,咱們快跑!』他抬頭,眼前只有那個嬌小的影子穿過一道道帘子,要走到他面前。」
「這時候他腦子裡一片空白,抹頭就跑。他也不知道方向,就是跌跌撞撞的往外跑。明明路上到處是門檻、台階,他都顧不上,一個勁兒往前沖,好像也沒被絆倒。一直衝到了他跑不動,一跤跌倒,跌在地上摔得頭暈腦脹。」
「他就趴在那裡,一直回不過神,直到很久之後,身體都凍木了,那股揮之不去的恐懼才散去一點。再抬頭,兩個月亮都已經下山了,太陽還沒升起,天際只有一道白邊。那正是不亮又不暗,最混混沌沌的時分。他心有餘悸,道:『小燕,多虧了你,要不然我不知道給什麼妖精迷惑了去。』」
「但是妹妹沒有回答。四周都安靜。」
四周確實安靜,少年一停下,死寂淹沒上來,湯昭又縮了縮身子。
「突然——他反應過來,伸手在背後亂摸,什麼也沒摸到,原來他妹妹不知什麼時候丟失了。」
「他發瘋一樣跑回去,跑了好久,始終沒有跑到那座大宅面前。明明宅院高大明亮,就算離著很遠都能一眼看見,可是這個時候只有一片灰暗,什麼也看不見。終於,他看見了光。那是火光。一隊火把從遠處過來,攔在路當中,那是一隊穿公服的衙差。他們一個個像籬笆一樣圍成一圈,阻攔人過去。」
「他撲過去,被人踢出來,叫他別礙事。他大喊:『我妹妹在裡面,我要找她!』這一回倒是有人同情,說道:『又是個被害的。你也別急了,事到如今急也沒用,卷進陰禍里,那是有死無生,你能逃得一命,已經是上天保佑了。』」
「他叫:『你讓我進去,進那個鬼宅去!』有人拎起他,道:『還是沒清醒,你看看這裡有什麼宅子?』」
「原來,天色亮了才能看清,那裡面根本沒什麼大宅、花園,只有一座村子……的廢墟。」
湯昭顫聲道:「廢墟?荒村嗎?沒人了嗎?」
那少年輕聲道:「是啊,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斷壁殘垣,空空蕩蕩,像是被狂風掃過,把整個村子都吹上了天,然後狠狠地扔在地上,只剩下遍地殘骸。衙役們指給他看,道:『滾吧,你小子福氣不小,一則能活著出來,二則檢地司的大人還沒來。若那邊有人抓你來問,就算不死也要扒層皮。」
「所以這是一個笑話。」他咧了咧嘴,「他明明是個掃把星,從生下來便倒霉不止,克爹克娘克全族,居然被人說福氣不小。哈哈——」
突兀的笑了兩聲,這個故事戛然而止。
湯昭恍惚失神。
那少年又安靜了下來,背過身去收拾乾草,似乎打算就這麼睡了。
湯昭跟著活動起來,手指動了動,發現指尖都麻了。
這時,隋風突然問道:「你妹妹呢?找到了嗎?」
那少年動作稍停,然後回答:「沒有,我帶著剩下的兩個離開了。」
隋風追著問道:「為什麼不等等,等他們調查完了再回去看看?哪怕裝殮……」
「我等不起啊!」那少年的聲音漸漸拔高,變得尖利:「我能怎麼辦?就算有屍首,我也沒辦法收屍……我出來的時候,帶著家裡五個弟妹,五個人啊!現在只剩兩個!他們一個個離開,我都沒有辦法,這一個我又能怎麼樣?」
他用手掩面,渾身發抖,幾乎不能自持。湯昭臉色慘白,坐在一邊,想要安慰他,又不知從何說起,畢竟他的經驗太少了,臨事便手足無措。
隋風皺眉搖頭,看了眼睡著的孩子。可能是因為太累,也可能是已經習慣在嘈雜中入睡,即使少年聲音大了些,孩子們似有驚覺,但終究未醒。
少年慢慢壓抑住自己,重歸安靜,只是還在一聲聲抽噎。
湯昭先嘆出一口氣,道:「風哥,要不是因為好意提醒我們,他本來不必再提這個傷心事。」
隋風又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那少年重新整理床鋪,勉強道:「小……小人失禮。」
湯昭覺得他的言辭舉止不像是貧兒出身,但要他猜測對方身份,限於閱歷也做不到,又不好細問,只道:「謝謝你提醒。明天我們儘快上路,你們若是順路,我們載你一程。」
那少年悶悶道:「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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