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嚕嚕……
湯昭順著台階滾了下去。
這台階很長,崎嶇拐彎,他自然不可能一路滾下去,七八階之後就撞在一處拐角,物理剎車停了下來。
「我……擦……」
湯昭只摔得七葷八素,一時懵懂,渾不知自己怎麼摔下來的。
是判官推的麼?
不……
湯昭略一回憶,就知道不是,巨石還吊著,判官不可能下來,而且也沒有理由,能從自己背後偷襲的,應該是……
只聽得頭頂入口處幾聲雜音,咚的一聲,一下子安靜下來。
門口的柵欄又關閉了!
地下本來就暗,外面也是黑夜,本來分不下幾縷光下來,又隔一重柵欄,越發伸手不見五指。狹窄的通道已經是幽暗的監牢了。
湯昭坐在台階上,也不知上面怎麼樣,只是渾身疼痛,頭腦還是蒙的,不過已經不是在想自己怎麼來的,而是在想,自己要怎麼離開?
難道是被關起來了?
突然,一種異常的感覺令他毛骨悚然!
他沒有看見了什麼,在黑暗中他本來就夠嗆的近視眼什麼也看不見。
也不是聽到了什麼,黑暗中沒有任何聲音。
也不是嗅到、觸到、嘗到……
那是藏在他最潛意識裡的警覺,甫一觸動就寒毛聳立!
動手!
他的第一反應是拔劍,但剛剛一路摔跌,一把法器一把術器都甩到不知哪裡去了,雙手空空,令他無依無靠,且剛剛摔下來腿上不知磕到哪裡,還酸痛不能發力,難以挪動。
危機迫在眉睫,他勉力抬起身,向前推掌——
就是他每天推石頭的那個動作!
這些天除了練劍,最常做的就是推石頭,堅持地推石頭,推得他幾乎成了反射,此時不由自主的做出這個動作。
手掌離身,危機終於壓迫而至。
風聲!
凌冽的風聲爆炸一樣憑空出現,已近在咫尺!
湯昭的手掌正迎著風聲拍了上去,立刻擊中了一物——
一股大力湧來,湯昭手臂震動,不由自主的縮回,身子也跟著被震得倒仰,又跌倒在地。
「嘿,不過如此!小子,你之前那個輕功呢?比力氣你差遠了!」
隨著孫盛的連聲冷笑,一隻手從另一個方向抓來,湯昭本能的去格擋,但被人抓住手腕,回手一扭,壓住了雙手,緊接著被提起來,勒住了脖頸。
說起近身戰鬥能力,湯昭不能說經驗豐富,只能說根本沒有,甚至連小時候街頭鬥毆的經驗都沒有。失去了劍器,被人欺近身來三下五除二制服,一點兒脾氣沒有。
誰叫關雷還沒教到和人動手這一步呢?
被一隻粗壯手臂勒住脖子,湯昭呼吸困難,道:「孫……」
那人叫道:「正是你孫盛大爺!」
孫盛其實心中也奇怪,之前他跟湯昭路遇動手,是被對方一招制服的。雖然那次有兵刃鋒利的緣故,但那飄逸近乎詭異的身手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所以他剛剛偷襲時全力出手,唯恐力量不夠,哪知道後面一對招,這小孩雖然有些力氣,但也就是三五年的外練功夫,後面近身搏殺更是手到擒來,哪還有之前的精妙身法?
他又喜又怒,心道:他媽的,嚇了老子一跳,原來你小子就那麼一招,還敢威脅大爺,看大爺怎樣炮製你!
不過眼下最重要的是頭頂的威脅,他可不覺得對方也是繡花枕頭,當下牢牢抓住湯昭,大聲道:「判官,我已經把小孩兒抓了!」
過了一會兒,才聽得判官的聲音道:「抓了就抓了,你喊什麼?」
這個聲音清晰穩定,好像就在耳畔,比孫盛的大聲嘶吼顯得高下立判。
孫盛氣勢略一挫,急匆匆道:「我知道你看中這小子,不把他當我這樣的替死鬼,肯定不想讓他死吧。你放我離開,我把他還你。咱們井水不犯河水,有何不好?」
空氣略凝滯,過了一會兒,判官才道:「我倒是不想叫他死,但真死了我也沒辦法。我討厭給人威脅,總不能為了非親非故的人破例吧?」
孫盛手臂勒緊,道:「那我就殺了他。」他再要勒緊,卻想起對方沒法出聲,引不起外頭那位焦急,略放鬆了胳膊,一隻手抵住湯昭的腿,道:「我還要一點點兒的折磨他。」
說著手指一伸,從湯昭皮膚刺了下去。
他人稱「禿鷲」,最拿手的是鷹爪功,手指硬如精鋼,戳在人身上一戳一個血洞,五指齊下,登時戳出五個血窟窿。
他想這小孩兒年紀小,見點兒血自然哭叫,能給外頭點兒壓力。
哪知湯昭悶哼一身,全身繃緊,掙扎不已,竟沒有叫出聲來,孫盛不快,五指不離開傷口,就地往下死拽,拖出五道深深血痕,道:「出點兒聲,給你救星聽一聽。」
湯昭不答,「呸」了一聲,黑暗中能聽到他咬牙的聲音。
孫盛冷笑,他是混黑道的,零碎折磨人的手段可多了,見過的硬骨頭也多了,只是顧忌頭頂上的威脅,沒下狠手罷了,這小子敬酒不吃吃罰酒,只好真給他點苦頭吃。
他慢條斯理道:「好,你這小屁孩裝硬漢,我就用對硬漢的手段對付你。把你腸子拽出來怎麼樣?還是捏碎你的關節?不要太欺負你,先從手指開始?」
湯昭心中不是不怕,也不是多怕連累頭頂上那判官,只是一口氣憋著,不肯認輸。他正是年少倔強的時候,有時候一股氣頂上來,是無論如何不肯鬆口的。哪怕傷口痛楚讓他熱淚盈眶,也不肯出聲示弱。
孫盛捏住湯昭的手指,正要用力,就聽頭頂上道:「其實我很好奇,你怎麼把他抓住的?這小子實力不差的。」
孫盛詫異道:「他?實力?他有個屁實力,也就力氣大了一點兒,拳腳連七八歲的小孩兒都不如。」
判官聞言哈哈笑道:「是嗎?這麼弱啊?小子,你把本錢丟了吧?丟了記得找回來,不然就麻煩了。」
湯昭忍痛哼了一聲,判官在說什麼他當然知道,這暗語都不能說是暗語了,他那兩樣兵刃,但凡有一樣在,也不至於……
孫盛道:「喂,你覺得怎麼樣?我信你是個豪傑,你只要答應,我一出山莊就把他還給你。不耽誤你的事。」
判官道:「我看這樣好了——用牙。」
孫盛一愣,手臂一陣劇痛,卻是湯昭張口咬穿了他的皮肉,他吃痛鬆手,湯昭已經落在地上,就地往下滾,滾下了幾節台階。
但也只是如此了,湯昭並沒有接著往下逃。
地下室極為昏暗,即使孫盛眼睛不錯又已經習慣了黑暗,也只能看見湯昭身形伏在台階上,呼吸粗重,似乎在喘氣。
孫盛氣急,又唯恐他溜掉壞自己的大事,搶下台階去捉他。
這時,湯昭翻身而起,反而主動撲向他。
孫盛只能看見輪廓,也分不清什麼招式,鷹爪功出手,五指尖利,抓向湯昭。
他輕功出眾,身法奇快,搶在湯昭之前……
「砰——」
他尚未及身,迎頭挨了一擊,竟給打得倒飛出去,跌在台階上。
什麼東西?
這次是孫盛懵了,除了重擊,他只覺得臉色劇痛,滿臉濕黏的液體。
血……
他流血了!
孫盛怪叫一聲,轉身便跑,莫名其妙的襲擊讓他心生恐懼,竟不敢轉身交戰。
越是黑暗,越是未知,越是恐懼。
他要跑,湯昭卻不放過,踏上一步橫掃。
嗤——
又是擊中的聲音,孫盛趔趄了一下,瘋狂地往上跑。
他以輕功成名數十年,身法造詣還在爪法之上,若真是撒歡跑,湯昭是絕追不上他的,甚至在一間房中各自騰挪,他也能叫湯昭一片衣角也摸不著。
可是這裡並沒有空間,只有一條路,而且有盡頭。
他爬到頂端時,看到了被自己親手關嚴的柵欄。
柵欄外有微光透入,那裡有無限出路,然而一道道生鐵欄杆封鎖一切,宛如地牢。
就在他心生絕望,打算掉頭做困獸之鬥時,又是一道重擊拍在他背上。
「砰——」
他的整個人被拍的掛在柵欄上。
不……
這不是少年人的力量!
別管是練了三年、五年乃至十年都不可能練出這樣的力量!
他憑什麼……
砰砰——
湯昭憋著一口氣,站在柵欄下的台階一劍劍擊出,耳邊全是砰砰的悶響,也沒有什麼劍法的技巧,甚至不能說是斬擊,或者可以叫掄——
孫盛開頭還有一聲慘叫,後來就沒聲息了,或者說被擊打的聲音掩蓋了。
「可以了——」
一隻手從兩根欄杆中間伸進來,捏住了木劍劍身。
勢無可當的術器停了下來,即使湯昭並沒有第一時間主動停下,它也在那隻手中完全停止。
最終,湯昭撤力,木劍完全停住了,他的目光盯住了那隻手。
那隻手上泛著熟悉的微光。
罡氣。
從那隻手往外延伸,格柵外是熟悉的面具。
面具沒有表情,只有極平靜的聲音悠悠傳來。
「我看不出來,你還挺暴戾的。」
湯昭一愣,面具人另一隻手捻開火折,真正的火光亮了起來。
罡氣的光類似於術器中符式的光,是一種很微妙的光源,它能讓湯昭一眼看到,就像在地下台階上一眼就看到自己掉落的術器,但似乎並不能照亮周圍,更不能取暖。
所以,當真正的光亮照耀時,湯昭才看見了孫盛。
孫盛攤在柵欄上,姿勢古怪,像斷了腳的蟲子,那張尖嘴猴腮的臉半邊是血污,殘餘著恐怖、驚愕乃至絕望。
湯昭心裡咯噔一下。
剛剛動手的時候,他其實也看不見對方的表情,甚至連人形都模模糊糊,他甚至不覺得自己在打人,而是覺得自己在打一個人形的沙袋,所以他不停的打,不停的打,不停的打……
但若在光明所照的地方,他看到血流成河的樣子,看到那驚恐絕望的臉,他還會這樣瘋狂地出劍嗎?
即使是恨他傷害自己,要以牙還牙,也不至於持續的、反覆的、毫無意義的虐打。
這不是他心裡對待「人」該做的事。
湯昭沒想到自己和暴戾扯上關係,但在地牢里瘋狂砍人,當得上一句勢如瘋虎。
一旦沉浸在黑暗中,失去了助他判斷的感官,失去了明辨的能力,他也是如此的失控。
「虧了你找到的是把木劍,要是另一把,他已經是碎片了。」
「我……」
我暴戾嗎?
「拿著。」
判官把火摺子塞進了湯昭手裡,真正的火焰在手中燃燒,是能感受到溫暖的。
一切的感覺又回來了。視覺、嗅覺、觸覺、情緒、思維、還有他真實的存在感。
柵欄鬆動,出口敞開。
判官先是把氣息奄奄的孫盛拖了出去。
通道口一下寬敞了,火光下,術器上血痕斑駁,見證著剛剛那場惡戰。
不管他剛剛如何感到虛幻,一切終究回歸真實。
「藥,自己敷一下。腿上的傷口有時也會死人的。」
湯昭接過拋來的藥瓶,低頭給自己敷藥。
腿上被戳中處依舊流血不止,藥粉敷在傷口上又是一陣刺痛,湯昭咧了咧嘴,又重新想來那種被控制被傷害的痛楚無力,心裡的不安也漸漸消散。
外面淅淅索索,不知判官在幹什麼,就聽他道:「讓開點,本座要下來了。」
湯昭扶著牆下了幾階,腿傷讓他難以用力,但還能勉強走路,突然道:「嗯?你能下來了嗎?石頭還吊著麼?機關怎麼解決了?」
判官道:「暫時沒問題。對了,你沒殺過人吧?」
湯昭道:「沒有。」
判官道:「那你運氣好,這次也不用殺人了。他居然還有一口氣,我替你了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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