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節 一根繩上的蚱蜢
2024-12-07 10:06:40
作者: 陳猿
蠟燭燒到了盡頭,燭火搖曳幾下,終於熄滅,車廂里墊著厚實的睡袋,阮靜衣衫凌亂,陶醉在周吉火熱的懷抱里,一夜長大。昏天黑地,不知睡了多久,她從夢中醒來,那是個狂熱迷亂的美夢,她嗅到了石楠花的氣味,在她的身體裡綻放。四下里很黑,睡袋很暖和,她慢慢記起了一些羞人的碎片,摸了摸自己的身體,光滑得像剛出生的嬰兒。
所有的記憶如脫韁野馬,決堤洪水,一下子湧入腦海,她呻吟一聲,十指插進頭髮,用力揪了一下,徹底清醒過來。身體的甦醒慢了半拍,放縱加上宿醉,她覺得自己像遊了一千米,渾身酸痛不適,精疲力盡。睡袋裡的氣味不好聞,阮靜覺得自己很髒,直想痛痛快快洗個熱水澡,把里外弄乾淨,盡情地、久違地、奢侈地享受一回。
周吉點亮一支蠟燭,放在她頭邊的座椅上,伸手摸摸她的太陽穴,突突突跳得厲害。他倒了半杯溫水,扶她坐起來,阮靜的肩膀裸露在外,雙手按住胸口,就著杯子「咕咚咕咚」喝下肚,乾渴的嗓子眼稍微舒服點,趕忙又縮回睡袋裡,卷得嚴嚴實實,把臉都蓋了起來。
過了會,她瓮聲瓮氣問:「什麼時候了?」
「差不多是中午了。」周吉把鐵瓶擱在炭爐上燒水,從背包里找出茶壺茶葉,窸窸窣窣準備沏茶。阮靜掀開睡袋,欠起身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說:「喝茶嗎?」
「嗯,嘗嘗『仙雲茶』,給你醒醒酒。」
阮靜頭一回聽說「仙雲茶」,好奇心起,多問了幾句,周吉慢悠悠說起當初在杜門街開茶鋪,主打「天都茶」,一百八一杯,新品「仙雲茶」,僅供熟客,八千一杯,童叟無欺。阮靜嚇了一跳,八千一杯清茶,有幾個人喝得起,難不成是「靈丹妙藥」,喝了「長生不老」?她隨即回過神來,如果真能「長生不老」,八千一杯就是「白菜價」,天上不會掉餡餅,哪有那麼好的事!
鐵瓶里的水「咕嚕嚕」響了起來,很快就能燒開沏茶,阮靜找到自己的內衣,東一件西一條,丟得天女散花,讓人臉紅。她趁周吉不注意,伸長手臂一一撈進睡袋,像蟲蛹羽化,小心翼翼穿整齊,這才鬆了口氣。年紀小精力充沛,睡了一夜體力恢復了大半,並不覺得累,阮靜從睡袋裡鑽出來,套上毛衣絨褲,乖巧地坐在周吉身邊,等著喝茶。
烹茶水漸沸,從蝦眼到蟹眼,到魚眼,到湧泉連珠,到騰波鼓浪,周吉舀了沸水倒入茶壺中,稍後片刻,倒出兩杯「仙雲茶」,熱氣繚繞,茶香撲鼻而來,沁人心脾,湯色綠中透一絲黃,如同金線遊動。阮靜趴在座椅上,下頜磕著手背,一時間看得出了神,她仿佛意識到什麼,眼神迷離,如同籠上了一層煙霧。
這一剎那,周吉有些猶豫,他看重阮靜,但阮靜又不同於其他人,一杯仙雲,十年塵夢,流石峰,鎮妖塔,天狐阮青,一旦覺醒了前世的記憶,她還會像過去那樣對自己嗎?患得患失的念頭一閃即逝,他端起茶杯說:「喝了這杯仙雲茶,你會度過一段不一樣的人生。」
阮靜歪頭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困惑,她從周吉手裡接過茶杯,輕輕吹了吹,湊到唇邊,抬眼望著對方,仰頭一飲而盡。茶湯如一股暖流滾入喉嚨,她手一松,茶杯掉落在地,神情清冷,眸光如雪,那一剎那,她不再是纏著周吉的未成年,而是鎮妖塔下天狐阮青之女。
人生是一場漫長的夢,夢終有醒來的一刻,周吉慢慢品著「仙雲茶」,耐心等阮靜清醒,他記得赤霞谷發生的一切,記得流石峰發生的一切,也記得東溟城和赤星城發生的一切,往事如煙,經歷了五次世界毀滅,他已經看淡生死,心平氣和面對種種不盡人意,盡人事而聽天命。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第六個世界也是混沌一氣洞天鎖所能衍化的最後一個世界,如果失敗,就意味著故事的終結,一切歸於虛無,就像從來不曾發生,而他也將徹底湮滅在光陰長河中,永遠不會再出現。
阮靜跪坐在睡袋上,呆呆出著神,茶杯的碎片微微搖晃,她的眼中忽然亮起異樣的神采,瞳仁映出周吉的身影,開口道:「你提前為我慶祝成人,過了這一夜,才給我喝『仙雲茶』,為什麼?」
周吉放下茶杯,唏噓道:「你已經猜到了,是吧?」
阮靜固執地說:「我要聽你親口說!」
周吉沉默片刻,悠悠道:「你知道我身邊都是些什麼人,岳之瀾,夏一斛,石賁,司馬楊,趙宗軒,荀冶,宋騏,傅抱元,鄧守一,我們的對手是誰,陳素真,馮煌,錢鴛,向漁,石烽火,申屠平,他們變成了『寄生種』,而我這邊只是些普通人……我需要你幫忙,你是目前為止,也是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手裡最大的一張牌,你站在我這邊,對我來說很重要,否則就可能輸掉大好局面……為了贏下去,我必須抓緊你,所以動了點心機,是不是……弄巧成拙了?」
阮靜靜靜望著他,伸手撫在他臉上,說:「沒有,沒有弄巧成拙!能夠幫到你,我很開心,前世是一場夢,今生能夠在一起,我沒有遺憾,哪怕是與別人分享,也不奢求更多了……」
說是沒有遺憾,實則仍有遺憾,不過周吉也無法承諾她什麼,他握住阮靜的手,把她拉進懷中,輕輕抱住她柔軟的身體,沒有說多餘的話。「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真相是那麼殘酷,他無法向她解釋,他們只是混沌一氣洞天鎖幻化的一雙可憐人,唯有行到水窮,才能坐看雲起,在此之前的一切都是鏡花水月。
過了良久,阮靜輕聲道:「既然如此,既然……我們是『一根繩上的蚱蜢』,開誠布公地說吧,『陳素真』在醞釀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