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修遠的奏告,簡直是石破天驚。
等著三法司查不出隆盛行一案更多線索,迫不得已選擇結案的顯國公,再度被屯田一事,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不過,顯國公不慌。
屯田一事,涉及了太多勛貴的利益,就算鬧上天了,最終也是雷聲大雨點小,齊王就算再厲害,還能與大周朝所有勛貴為敵不成?
真要這樣,顯國公做夢都要笑醒。
得罪了勛貴,沒人支持齊王,皇上勢單力薄,還要怎麼跟他斗呢?!
軍屯一事,在朝中掀起了軒然大波。
太后黨在朝野上躥下跳,直言:「軍屯是衛所的根基所在,軍屯廢馳,衛所形同虛設,請皇上查明軍屯詳情。」
皇上對此避而不談,顯然不想處理這事。
連都察院都成了啞巴。
顯國公鼓動太后黨,要求皇上查軍屯,誓要逼著皇上,觸動勛貴利益,站到勛貴的對立面。
張修遠不死心,一再上折。
他的父親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張昌興,在第三天早朝的時候,又直陳了軍屯十弊,最後慘聲道:「無人敢參軍屯,是因軍屯乃我大周朝立國之根本,沒有人能承擔軍屯背後牽扯的利益造成的不堪後果,地方將吏、長官,竊衛所成果,令軍屯廢弛,軍士與朝廷離心,毀我大周根基,滿朝上下無一人敢言。」
「我張昌興冒死上劾。」
他緩緩脫下烏紗帽,目光一掃滿殿大堂,滿目荒涼,仿佛一隻發了狂的公牛,拱起腦袋,向不遠處的柱子上奮力一撞。
「快攔他……」齊雍大叫一聲。
然而晚了。
砰!
底下的大臣們阻止不及,張昌興一頭撞到樑柱上,身體軟倒在地上,仰面躺在大殿上,鮮血不停地從額頭上一個血窟窿里湧出來。
齊晟面色胚變:「快宣太醫。」
大殿上頓時亂成了一團。
顯國公差點高興瘋了,他是巴不得事情越鬧越大才好,這樣皇上迫於清流大臣的壓力,不得不動權貴的利益……
那些權貴為了自保,或為了自己的利益,才會向太后黨靠攏。
張昌興一邊翻著白眼,嘴裡一邊喊著:「軍、軍屯是大周朝根基所在,不、不能放任不管、不能……」放任不管!
一句話沒有說完,他睜大眼睛,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滿朝上下一片死寂。
齊晟癱坐在龍椅上,一些勛武大臣額頭上冒出汗來……張昌興死諫,軍屯一事就不會善了。
這時,趙安福帶著太醫,氣喘吁吁地衝到大殿,看到的只是躺在血泊里死不瞑目的張昌興。
趙安福腿一軟,差點栽倒在地上。
太醫仍是盡忠盡職上前為張昌興號脈、檢查,最後伸手覆在他的眼上,合上他的雙眼,向皇上稟報:「張大人脈博已失。」
又是一陣冗長的冷寂。
都察院有官員上前,請求皇上處理屯田一事,尤大人還揚言,若皇上不處理屯田一事,便效仿張大人,觸柱死諫。
齊晟似乎被逼得沒有辦法,只得滿臉疲憊地開口:「軍屯之事,茲事體大,在隆宗門設軍房機,暫由齊王、定國公、鎮北侯、兵部尚書薛大人、汝郡王五人,查清屯田具體詳情,再設法整改。」
高興得差點笑出聲來的顯國公,在聽到軍機房三個字時,敏銳地察覺了不對。
他蹙了蹙眉。
不是他多想,軍機房設在隆宗門,距離皇上很近,由齊王掌管,皇上可以隨時從軍房機了解到衛所的一應情況。
以齊王為首的五人組,可以藉由調查屯田詳情,隨意清查衛所各事,插手衛所事宜。
這形同於,皇上可以直接越過五軍衙門,直接插手地方衛所的事,加強了對衛所的掌控!
而五軍衙門,還要受制於軍機房。
地方衛所的一應事務,不再是五軍衙門獨裁。
想通了其中關節,顯國公如何不明白,齊王和張昌興狼狽為奸,表面上是在逼迫皇上處理軍屯一事。
事實上項莊舞劍,志在沛公。
軍機房。
顯國公連忙開口:「皇上,此舉不妥。」
齊晟目光定定地看向顯公國:「那依顯國公之意,此事該怎麼處理?如果朕沒有記錯的話,甘隴似乎是在前軍衙門轄下,原新樂侯作為前軍左都督,在他出事之後,由你舉薦了老武陽侯出任左都督,如今甘隴衛所出了問題,張大人死諫,血濺大殿,顯國公是否應該給朕一個交代?」
顯國公噎住,張修遠參的是甘隴各大衛所,在一點他已經失去了話語權。
他原想借張昌興冒死上劾一事推波助瀾,逼皇上觸犯武勛的利益,令皇上失去勛貴大臣的支持……
沒想到,這是齊王為他設下的圈套,除非他能拿出一個比軍機房更好的處理方案。
大臣們紛紛站出來支持。
大多人保持沉默,不支持,也不反對。
倒不是他們不想反對,只是眼下這情況,反對就是公然和皇上站到了對立面,公然和張昌興所代表的清流士夫為敵,公然和天下所有受到壓迫的軍士為敵。
軍機房一事,就此議定。
散朝之後,齊雍命人將張昌興的遺體收殮妥當之後,送出宮裡去。
張修遠一身素縞,等在宮門外面。
他已經三十多歲了,模樣生得周正,大榆縣是苦寒之地,他在地方苦熬了十餘年,面容顯得有些滄桑。
他上前對齊王殿下揖了一禮:「見過殿下。」
齊雍沉默了一下:「張大人他……」
張修遠眼眶通紅,聲音有些沙啞,顯得十分疲憊:「殿下不必多說,我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
齊雍心中沉重,想到方才在大殿上,張昌興義無反顧,慷慨赴死的場景。
張修遠喉嚨哽咽,強忍著悲痛:「殿下當日同父親說,讓父親觸柱見血,不要做無謂的犧牲。」
「回到家中,父親卻對我說,為了倒顯做出的任何犧牲,都不是無謂的犧牲。」
「殿下您是天潢貴胄,天下任何人事於殿下而言,都有取捨之道,可是我與父親沒有錢財,沒有權勢,沒有背景,我們只是出身普通、天賦平凡的普通人,我們唯一可以取捨的,只有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