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7章 是的,你們都是朕的翅膀
幾乎沒有猶豫,馮京就直接奏道:「另一足……」
「老臣乞陛下下詔,於礙止法下再設一磨勘序列……」
「使天下胥吏,皆可磨勘升階……一如伎術官階……並允胥吏可改文、武資!」
說完,馮京就深深頓首。
一旁的張方平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的看向馮京。
這個法子,他自然也有過念頭。
可是……可是……
太過離經叛道了啊!
胥吏是什麼東西?
是下九流的腌臢貨!是奸猾狡詐之徒!是向上諂媚,對下刻剝的小人!
在儒家的世界觀和天下秩序中,從未給胥吏們留下什麼位置!
他們在所有的文學作品中,也幾乎全部以反派的形象出現。
在現實社會中,胥吏們的表現,也完美的契合了千百年來文人士大夫們對他們的評價。
胥吏們沒有道德,沒有仁義,沒有忠心。
有奶就是娘,只要上面下了命令,不管多麼荒唐,他們都會執行。
於是,在士大夫們眼中,胥吏們的社會地位,比贅婿還要低,其人格比娼妓還要下賤!
至少贅婿可能有各種各樣的苦衷,起碼娼妓中有不少人,並非是心甘情願的墮落的。
而且,無論是贅婿還是娼妓,對社會的危害程度很低。
最多只是影響風氣。
胥吏就不一樣了。
他們父子相替,兄弟同業,彼此聯姻,把持一方,橫行不法,毒害地方,欺壓良善。
最要緊的是——這些人只要有機會,就會以下犯上!
多少道德之士,多少清正之人,都受過胥吏的折辱?
連司馬光這樣名滿天下的君子人物,都曾在陳州,為胥吏們所迫,以至美玉有暇,迄今風評都有爭議!
所以,馮京的提議,在張方平看來非常危險!
上綱上線一點,甚至有動搖國本,使禮崩樂壞的可能!
更重要的是……
張方平看到了,他面前的少年官家,眼中顯露出來的欣賞之色。
所以……
馮京這是準確的揣測到了聖意!
那頭錦毛鼠,很可能因此得到聖眷!
這怎麼可以?
張方平幾乎沒有猶豫,就電光火石之間,在馮京話音剛落的剎那,就搶在了面前的少年官家表態之前,頓首奏道:「老臣謹奏陛下……」
「保寧軍節度使所言,絕不可用!」
「不然……」張方平抬起頭,他本想說『禮崩樂壞就在眼前,天下風氣必為之喪壞』,但在看到了,身前的少年官家臉上顯露出來的不快之色,他就立刻改口:「臣恐陛下聖德從此有暇……」
馮京立刻扭頭,狠狠的瞪了一眼張方平。
他和張方平,本就是老冤家。
雖然在嘉佑年間,他們兩個人在朝時,曾是一個派系的成員。
可正因為如此,才會成為冤家!
一個派系內的鬥爭,可比派系外的鬥爭,要頻繁的多。
因為派系內的鬥爭,本質是在爭奪本派系的資源。
這就是內卷了。
內卷雖然一般烈度較低,但非常頻繁。
兩個競爭者,會在所有方面,都展開明里暗裡的較量。
更何況,張方平和馮京,還有著一樁公案——這就是發生在嘉佑四年的劉氏老嫗訴其侄劉保衡賤賣祖產案。
案子很簡單。
就是時任三司使的張方平,以低於市場價格,購買了汴京人劉保衡的宅邸。
然後,劉保衡的姑姑劉氏老嫗不服,認為劉保衡有賤賣祖產的嫌疑,一紙訴狀告到了開封府。
經審理查明,確認張方平在這次交易中有著利用權勢,逼迫劉保衡賤賣祖產的嫌疑——劉保衡是酒商,而當時的三司,是都商稅院和都曲院的上級主管部門。
恰好,劉保衡經商失敗,欠了都曲院和都商稅院一千多貫。
而張方平購買劉保衡的宅邸的價錢,剛好是一千多貫。
於是,時任御史中丞包拯立刻對張方平以『乘勢賤買所監臨富民邸舍』的罪名發起彈劾。
張方平旋即被罷,出知陳州。
本來,這事情和馮京八竿子打不著,他樂得吃瓜看戲。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吃瓜也能吃到自己身上!
第二年,包拯再次彈劾馮京,在京期間,曾與劉保衡有經濟上的往來。
不僅僅將官府的錢借給劉保衡去做買賣,他還曾以非常低廉的價格,從劉保衡處拿了許多銀器,放到市場上變賣獲利。
於是,馮京人在揚州,就莫名其妙的被貶。
對馮京而言,這個事情,責任完全在張方平身上。
要不是你丫的,非要拿一千多貫去買人家幾千貫市價的宅邸,被人抓住了雞腳,我怎麼會被牽扯出來?
更不要說,圍繞此案展開的富弼系與文彥博系的激烈鬥爭導致的種種後果了。
從那以後,馮京就和張方平,面和心不和了。
等到富弼去世,馮京乾脆就和昔日的政敵文彥博走到了一起。
而張方平對此怎麼可能沒有意見?
也就是基於當時新黨、舊黨之間的政治鬥爭,才勉強捏著鼻子,為了大局而假裝團結。
可現在,這不是新舊兩黨的鬥爭已經告一段落了嗎?
於是,本來就是個大篷車的舊黨內部,立刻開始分化。
在司馬光還活著的時候,舊黨內部就已經四分五裂,開始了明爭暗鬥。
至於現在?
只能說,到處都是表面君子和塑料朋友。
類似李莊白肉的橋段,隨處可見。
典型的就是年初的葉康直一案,文彥博系就沒少出力拱火。
最終是逼得蘇頌和張方平入宮請罪,賣了老臉,才將事情給平息。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更是個人主觀意願,無法扭轉的。
哪怕元老們肯團結,但他下面的徒子徒孫們,必定不肯安分。
道理很簡單——蛋糕就這麼大,差遣也就那麼幾個。
要是蛋糕都被別人吃了,差遣也都被別人占了。
那我們這過去十幾年和新黨辛辛苦苦鬥爭是為了什麼?
哦!
敢請沒贏之前,我們沒有好處,也拿不到好差遣,現在贏了,我們還是沒有好處,還是沒拿到好差遣。
那我們豈不是白贏了?!
在這樣的心結下,馮京也沒猶豫,直接拜道:「陛下!老臣以為彰德軍節度使臣方平,乃是危言聳聽!」
「以老臣愚見,若用公考之士子,充諸縣鎮之吏首,再設胥吏磨勘之法,以安其心,非但不會有污陛下聖德之事……反而會增陛下聖德,使州郡再無遺賢!亦使天下豪傑,能為陛下所用!」
張方平哼了一聲,惡狠狠的瞪著馮京那張叫他作嘔的老臉。
在心中狂罵不已。
「馮當世!」
「汝這錦毛鼠!汝竟敢背叛士大夫清流!」
他正欲開口,卻看到了面前的少年官家,忽地背起手來,臉上更是流露出了深思的神色。
張方平立刻暗叫不好。
因為他知道,馮京的話,可能觸動了趙官家們的『維穩本能』。
要知道,在趙官家們心裏面,穩定是大於一切的。
為了維穩,大宋王朝是歷代以來,招安次數最多、頻率最高的。
殺官造反受招安,可不僅僅是個例,而是普遍存在的事實!
只要你造反的時候,打的旗號是反貪官不反官家,同時能抗住地方官府的第一波鐵拳打擊。
那麼,趙官家就有可能招安你!
多少盜匪,多少綠林好漢,都是靠著造反,混到了官身!
自太宗以來,朝廷就專設了一個軍:龍猛軍來安置招安的盜匪、造反者們。
被招安的人里,甚至有官至橫行的!
譬如,如今的環慶路的彭孫,就以四方館使、萊州防禦使拜為環慶路兵馬都監兼知靜邊寨。
從一盜匪,一越而為一路兵馬都監。
致仕之後,更是有望拜正任,乃至於有機會拿到節度節鉞!
趙官家們為了維穩。
連造反的強盜、土匪,都可以招安,都可以給富貴。
為什麼就不能給胥吏一條出路?
果然!
張方平聽到面前的少年官家感慨道:「節度所言甚是!」
「朕讀史書,嘗見秦末英雄起於草莽之事……」
「也嘗見唐末黃賊等害天下之劇……」
「朕就一直在想……設使秦庭能用蕭何、張良、曹參等人,使其富貴……」
「設使唐帝能有讓黃巢等入仕富貴之門……」
「或許秦、唐之天下,未必有覆滅之危!」
「若如此,朕恐怕如今還是唐帝之臣也!」
張方平聽到這裡,只能俯首而拜。
馮京則是欣喜的頓首:「聖明無過陛下!」
維穩是大宋最高的政治正確。
而趙宋又是明牌的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王朝。
所以,維穩並不是趙官家一個人的事情!
而是天下所有士大夫,武臣勛貴外戚們共同的義務!
維穩能使天下太平,避免『天街踏盡公卿骨,內庫燒成錦繡灰』的悲劇重演。
統治集團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招安和災荒時招刺青壯為廂軍,是保護所有人安全的重要制度!
畢竟,沒有人想再看到陳勝吳廣、黃巢等人起事成功。
須知這個天下,不僅僅是趙官家的。
也是大家的!
每一個人,都有責任和義務,維護趙官家的江山社稷!
所以……
張方平看向馮京,心中惴惴不安起來。
他很清楚,馮京一旦得勢,那麼也就意味著他的失勢。
他若失勢,整個派系都會分崩離析。
他也將再也沒有能力,給蘇轍、蘇軾兄弟保駕護航了。
但,他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俯首落寞的拜道:「老臣惶恐……竟不知陛下之聖見,如此高遠……乞陛下治臣之罪!」
這一局,他終究是輸了!
既然輸了,那就該立刻棄子認輸。
這是張方平數十年仕宦生涯所積累的經驗。
因為,繼續糾纏下去,非但無濟於事,反而只會增加天子的惡感,從而導致更大的失敗!
及時止損!
這是每一個從嘉佑時代走過來的老臣,都已學會的技能。
然而……
下一瞬,張方平就感受到一雙稚嫩的小手,搭在了他身體上。
「節度何罪之有?」
「君子和而不同,此聖人之教也!」
「況且……」
「兼聽則明偏聽則暗,此乃人主治政之本也!」
「馮節度所言,雖是大善,但張節度擔憂也未必有錯!」
「故此,朕想請節度與馮節度一起,為朕擬定這胥吏磨勘之法與公考推於府界縣鎮之制!」
張方平錯愕的抬起頭,便看到了他身前的少年官家那雙真誠且充滿了期盼和依賴的眸子。
張方平大受感動,當即眼含熱淚的拜道:「諾!」
「臣謹遵德音指揮!」
趙煦輕笑著,將馮京也扶起來。
「兩位元老,皆朕祖宗所遺朕之股肱!」
「當同心協力,為朕與大宋江山社稷,建言獻策!」
「凡有所言,有所策,朕都將洗耳恭聽!」
是的!
你們都是朕的翅膀!
斗歸斗,但,活一定要干!
至於怎麼幹?
那就是他們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