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4章 宗澤仗劍
秦和看著躺在地上,已經進氣沒有多少的血人。
他皺起眉頭來。
而這個時候,蕭館鎮進出的官道上,已經有人圍攏起來,在指指點點。
「看什麼看?!」秦和揮舞著哨棍:「此獠乃是盜匪!」
「對!盜匪!」他的手下也都紛紛喊著:「此獠乃是一個偽裝成商賈的盜匪,被俺們識破了!」
「爾等休得議論!」
「都給我滾!」
「快點滾!」
說著,這些人就揮舞著還沾血的棍棒,驅趕起人群來。
秦和扭頭看向還躺在地上的李三用,一咬牙,喊住了兩個相熟的胥吏:「張三兒、王大……」
「過來一下!」
他對著地上的李三用一努嘴:「把他抬走,抬到汴河堤上去……」
汴河是最好的拋屍之地。
每年都有數不清的人,被拋入汴河,多數為魚蝦所食,只有少數飄到下游的閘口。
但也面目全非,連個囫圇都拼不全。
叫張三兒和王大的胥吏,走過來後,卻並沒有馬上動手,而是看向秦和。
秦和當然懂他們的意思——得加錢!
秦和無奈,道:「俺在蕭館鎮的那間酒鋪,給你兩人留一份乾股!」
張三兒和王大這才喜笑顏開的上前,開始動手。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騎著馬從汴京方向來的士子模樣的年輕人,似乎注意到了這邊的情況。
秦和發現了對方,連忙上前去阻攔:「官府緝盜,閒雜人等散開!」
但對方卻根本不怕也不信秦和的話,反而是繼續上前。
然後他就看到了散落在地上的蔬菜,被打爛的雞蛋,還有那一個個被砸開的雞籠子以及躺在地上,已經不再動彈的一個男子。
他眉頭一抖,被氣笑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爾等竟敢指鹿為馬?」
說著,他就跳下馬,徑直向著躺在地上的的李三用走過去。
「爾定是那盜匪的同夥!」秦和見到這個情況,立刻跳腳。
他最怕的就是這個了。
一個汴京來的士子!
鬼知道他什麼來路?
但現在,已顧不得那許多了。
「汝既敢強出頭,那就怪不得老子了!」秦和惡狠狠的想著,揮舞著手中的哨棍就對著那士子砸了上去。
然而……
對方雖然看上去文質彬彬,溫文儒雅的樣子。
但身體卻靈活的不像話。
只是輕輕一閃就躲過了秦和的哨棍。
秦和見狀,當即大怒,招呼起其他人來:「大家一起上,定要逮住這盜匪的同夥!」
其他胥吏聽到秦和的話,互相看了看,都有些畏懼不前。
畢竟,人家可是穿著儒衫的。
秦和無奈,只好喊道:「想一起死嗎?」
眾胥吏這才反應過來,他們手上也都沾著血。
只能是硬著頭皮,揮舞著棍棒,沖了上去。
然而,那士子卻根本不怕。
轉身牽住馬,就從馬背上抽出了一把雪白的劍刃。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吾乃太學上捨生宗澤!」
胥吏們聽著,嚇了一大跳:上捨生?!
這可是文曲星般的人物啊!
將來註定要當大官的!?
而且,帶著劍?
這該不會又是個張乖崖吧?
張乖崖當年仗劍走四方的故事,是開封府中流傳了數十年的經典,是無數人從小聽到大的傳說。
秦和看著其他人的模樣,只能喊道:「爾等想死不成?」
「還不趕快抓住這冒充太學生的匪類?!」
一個上捨生,叫他活著回到汴京,所有人都活不成。
只能想辦法將他留在這裡,扣押下來,就還有得談。
實在不行……
還能和他換命!
胥吏們猛然驚醒過來,一咬牙,跟著秦和持著棍棒圍了過去。
秦和更是拿出了他一直系在腰間的一把朴刀。
他帶著人步步緊逼。
「爾若束手就擒,或可免皮肉之苦……」
「不然……」
「不然怎樣?」對面的太學生笑了起來。
他拿著手中劍,從容的面對著眼前的胥吏,眼中滿是不屑。
想他宗澤,從小跟著父兄務農,在田間地頭就練出來一身蠻力。
十二三歲的時候,十里八鄉的人都知道宗家出個少年郎,未及弱冠,就能肩挑三百斤,手提百斤。
十四歲後,父兄帶著他舉家搬到家鄉的廿十三鎮上,在廿十三鎮,他開始進學,學到了聖人的經義與詩書。
同時,他也聽說了,國家內憂外患,於是立志要當大丈夫,效仿先賢,為國出力。
而要為國出力,不僅僅要讀聖人書,還得會弓馬騎射。
於是,他又在鎮上,尋訪曾在軍中當差的人,與他們求教武藝、弓馬。
十八歲後宗澤辭別父兄,開始了他的遊學生涯。
此後數年,他遊歷四方,增長見識,拜謁學者,求知若渴。
直到他被明州知州陳睦賞識,一紙薦書,讓他入了太學。
在那之前,宗澤在遊學路上遇到過英雄好漢,也碰見過偽裝成英雄好漢打家劫舍的廂軍。
而他從未吃過半點虧!
甚至還曾手刃過好幾個被官府通緝的強人!
所以,他是真正見過血,和人正面廝殺過的。
不是秦和這等,平日仗著身上的公服,威壓百姓,恃強凌弱的潑皮可比!
於是,當宗澤仗劍迎上秦和等人後,結果毫不意外。
不過一刻鐘,官道上就橫七豎八的躺著四五個差役。
剩下的人,都已經喪膽,瑟瑟發抖的看著他:「真是強人啊啊啊……」
他們滿眼驚恐,看著面前的儒生,如同看到一個魔鬼。
比是都說儒生手無縛雞之力的嗎?
眼前這個儒生是什麼情況?
他到底是太學生?還是商洛群山里占山為王的山大王啊?!
宗澤看著這些人,搖了搖頭。
他將劍收起來,不再管他們,徑直走向那個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的商賈。
宗澤蹲下身子,伸手探了探對方的鼻息。
已經是沒有氣息了!
他嘆息一聲。
然後,宗澤看向四周。
那些被胥吏們扔的滿地都是菜葉子,打爛了,流滿了車身的雞蛋,還有那輛釘著了各種大大小小木板的破舊驢車。
他已經差不多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樣的事情,宗澤走南闖北,聽人講過無數回了。
儘管如此,但直面這樣的慘劇,他還是動容不已,更是莫名想起了石壕吏的詩句。
宗澤看著身前的可憐人,忍不住問著自己。
這是誰家的兒子?
又是誰的兄長?
誰的丈夫?誰的父親?
他的父母兄弟妻兒,定在家中掛念著他吧?!
而吾乃是太學生!
是聖人的學生,是聖人的弟子,更曾受官家勉勵。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士大夫,遇到這種事情,絕不能坐視不理!
所以……
這事情,他管定了!
哪怕把官司打到大理寺,他也要為這個素未相識的陌生人討回公道!
當今天子聖明,朝中更是眾正盈朝,君子濟濟,想必也定不會容忍這種事情!
這樣想著,宗澤站起身來,看向前方。
方才還在的那幾個胥吏已一鬨而散,不知跑去了哪裡。
只有地上的傷者在掙扎著慘叫。
宗澤看向那些在圍觀的人群,拱手問道:「敢問諸位父老,陳留縣縣衙在那個方向?」
……
「大家……大家……」
睡夢中的趙煦,聽到有人在喊自己。
他睜開眼睛,看到了狄薔那張,宛如凝脂,沒有半點瑕疵的俏臉。
她似乎有些緊張,宛如桃花般的眸子,在和趙煦的視線撞上後,立刻就垂了下去,不敢再直視。
「什麼事情?」
「石都知星夜乞見……」狄薔柔聲說著。
「石得一?」趙煦坐起來,狄薔連忙將一件袍子,披到他身上。
「出事了?」趙煦問道。
狄薔低著頭道:「臣妾不敢問……」
向太后調教女官,是很有一手的。
在她的親自教育和監督下,趙煦身邊的三女以及其他女官,一個個都是規規矩矩,不敢有絲毫行差踏錯。
「哦!」趙煦起身道:「叫他進來說話吧!」
「諾!」狄薔盈盈一禮,然後轉身對著一個矗立在寢殿一角的老女官說了一聲。
那老女官從牆腳出現,對著趙煦拜了拜。
然後就領著殿中的宮女、女官以及狄薔,退到了帷幕外。
而趙煦站起身來,走到寢殿門口,看向放在門口的那座漏刻。
「子時三刻了呀!」他輕聲說著,皺起眉頭來。
這個時候,石得一忽然求見,想來應該是發生了大事了!
過了一會,石得一的身影,出現在帷幕前。
「入內內侍省都知臣得一給大家問安!」
「朕安!」趙煦道:「都知進來說話吧!」
「諾!」
石得一再拜而起,但沒有馬上進來,而是在門口接受了那位老女官的仔細檢查。
以確保他身上沒有攜帶任何硬度超過木條的東西。
這同樣是向太后的安排。
士大夫家出的皇后,在這方面,確實是很細心的。
於是,不僅僅是內寢的安保很嚴密,在寢殿外,還有著燕援三兄弟率領的御龍直,十二時辰三班倒的守衛。
檢查過後,石得一又整理一下衣冠,才躬身走入帷幕中,來到趙煦面前,拜道:「大家!」
「什麼事情?」趙煦沒有寒暄,直接問道。
「大家出事了……」
「恩?」
「陳留縣的邏卒急報,就在昨日下午,蕭館鎮的稅吏,打死了一個進京賣菜的小販……」
趙煦眉頭一皺:「不是說,讓爾等選遠離汴京的地方嗎?」
陳留縣離汴京太近了!
近到汴京人,都可以去當地察看。
萬一被人抓到了雞腳,怎麼辦?
到時候揮淚斬馬謖嗎?
是的,趙煦安排了探事司的邏卒,到地方上去煽風點火。
而且是兩邊拱火。
一邊選幾個膽子大,不怕事,沒有父母兄弟妻女的愣頭青。
鼓勵他們,慫恿他們不要怕,就是干!
還拿著汴京新報上的文章,給他們鼓氣。
一邊在胥吏群體裡,利用內線,找幾個類似鎮關西一樣的人物。
給他們點火,說法不責眾,同時放大胥吏們的恐慌,儘可能的挑動這些人心中的惡魔。
這就是效仿現代的FBI,在兩邊埋暗子,都下鉤子。
生怕搞不出大新聞!
但,趙煦怕探事司業務能力不過關,被人抓到了雞腳,給牽出來。
所以要求探事司,只能在開封府府界的邊境搞,而且,直接排除了北邊——太近了!
所以……
這是怎麼回事?
被趙煦盯著,石得一有些發毛,連忙拜道:「奏知大家,陳留縣的事情,完全是意外……」
說著,他就將陳留縣連夜報上來的情況,與趙煦做了介紹。
趙煦聽著,坐回到床榻上。
不知為何,他感覺有些冷,忍不住緊了緊身上的衣袍。
「所以說……是意外?」他輕聲問著。
「是……」石得一俯首拜道。
趙煦嗯了一聲,他感覺著寢殿越發的寒冷了。
其實,早在趙煦將監當官們全部調走,卻不任命新的監當官的時候。
他就已經知道,這樣的事情的發生概率是無限接近百分之百!
道理很簡單。
胥吏們本就是在鄉中橫行霸道慣了,習慣了作威作福的群體。
過去,有監當官們盯著,尚且時不時的要冤死幾個商賈。
每年開封府,都會接到幾十個類似的案子。
這還是有苦主,且苦主願意告狀的。
那些沒有苦主,或者苦主來不了的冤案,不知道有多少!
如今,他們上面連個盯著的他們的人都沒有了。
以他們的性子,鬧出命案是遲早的事情。
也就是,趙煦緊跟著,就下令廢除過稅。
讓這些人不得不裝孫子,看風向,有所忌憚。
不然……
類似的事情,早就發生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只是……
趙煦到底還是有些良心的。
雖然不多!
他也到底受過現代文明十年薰陶,加上他上上輩子,就是一個頗具儒家仁愛關懷的君主——不然,他也不會同意朝臣們的請求,因為擔心沿邊諸路的大軍殺良冒功,於是將生擒党項婦孺的賞格,提高到和斬首的賞格,相同的水平,以制止殺戮,防止濫殺無辜。
所以,此刻的他感覺,這寢殿裡陰森森,仿佛有冤魂在哭訴一樣。
因為他的良心告訴他。
若他的心沒有那麼大,若他僅僅只是想讓開封府的胥吏換個新主子,其實是不必死人的。
他有無數不流血的辦法。
奈何!
他想要的太多,太大!
所以,流血是必須的。
為此,他甚至讓石得一主動的去拱火,生怕不死人!
「慈不掌兵,義不掌財!」趙煦在心中告訴自己:「朕沒有錯!」
然後,他就鬆開了衣襟,這寢殿也不再寒冷。
他告訴自己:「朕不可能有錯!」
每一個上位者,都必須擁有一個品質——已經決定的事情,做出的決斷,不能有任何動搖、後悔!
瞻前顧後,猶猶豫豫,最終只能飲下失敗的苦果。
念頭至此,趙煦便平靜的看向石得一,問道:「探事司的邏卒報告說,當時有太學生在場?」
「是!」
「叫什麼名字?」
「宗澤!」
趙煦瞪起眼睛來:「宗澤?」
「是!」
「他目睹了現場?」
「沒有,他是後來到的,在發現了苦主被胥吏們毆打至死,準備將苦主屍體搬走時,他出現了……」
「然後呢?」
「宗澤攔住了胥吏們……」石得一答道:「諸吏自然不肯,還欲誣陷宗澤,宗澤便拔劍而起……」
「拔劍了?」趙煦問道:「結果如何?」
「一死三傷!」
「這麼厲害?!」趙煦驚了,旋即他就釋然了。
這可是宗爺爺!
而且女真人嘴裡的宗爺爺!
在現代歷史書上,在靖康之難後,在黃河以北,力挽狂瀾,幾乎以一己之力,恢復了北方部分地區,並在汴京周圍重建了防禦的人物。
若非是他碰到的是完顏構。
但凡換個有些膽色的……不,哪怕是個中人之姿的帝王,譬如劉禪這樣的。
說不定,宋軍能在宗澤與岳飛這兩位英雄的鼓舞下,反推回去,真正的踏破賀蘭山闕!
奈何,他遇到的是完顏構!
一個廢物!
不對,廢物都比完顏構強!
想到這裡,趙煦就撫掌贊道:「善!有勇有義,不愧是朕所看中的年輕才俊!」
「宗澤如今何在?」趙煦問道。
「陳留縣縣衙大牢……」
趙煦猛地起身,怒目而瞪!
「縣衙?大牢!?」
「他是太學生,誰抓的!?」
石得一拜道:「臣聽說宗澤似乎是在發現殺人後,主動到縣衙自首的……」
「糊塗啊!」趙煦在心中搖頭嘆息:「要自首也該到開封府自首!」
「怎麼能到陳留縣縣衙?這不是羊入虎口嗎?」
但在心中,趙煦對宗澤的忠勇已是無比滿意。
這才是他想要的大臣!
這樣的忠臣必須保護起來!
「狄小娘子!」趙煦對著帷幕外道。
「臣妾在!」
「去把燕辰給朕叫來!」
今夜在保慈宮外輪值的是燕達最小的兒子燕辰。
「諾!」
片刻後,穿著甲冑的燕辰,到了帷幕外,屈膝而拜:「御龍左直指揮使臣辰,恭問皇帝陛下聖躬萬福!」
「今夜值守東華門的是誰?」趙煦問道。
「回稟陛下,是梁押班!」
「梁從吉嗎?」
「是!」
「卿立刻去東華門,傳朕的旨意給梁從吉……」
趙煦說到這裡,忽然停下了繼續下令,要求梁從吉立刻調兵的衝動。
因為大宋宮禁森嚴,宮門落鎖後,除非是宰執大臣,且在有皇帝旨意的前提下,才可以出入宮闈。
其他人,是絕不能踏出或者進入宮門半步的。
違者——族!
這是有血的教訓的。
而在這樣的深夜,若他以皇帝的身份,對梁從吉下令,命令其帶兵出宮、出城。
難免,會讓京中騷然——汴京城,可是沒有宵禁的。
現在這個時候,正是汴京城的夜市最熱鬧的時候。
御街兩側,州橋南北,都是人流攢動,車水馬龍。
在這個時候,東華門開啟,跑出一堆皇城司的兵馬,叫人看到了,會怎麼想?
明天一早,大臣們怕是都得來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趙煦能告訴他們——朕是為了救人嗎?
這不是等於把宗澤放在火上烤嗎?
但人卻是必須立刻救出來的。
趙煦真的有些擔心,陳留縣的王八蛋們,會為了捂嘴而下死手。
所以,在思考後片刻,趙煦說道:「卿去告訴梁從吉,叫他帶上幾個人,換上便裝,拿著皇城司的印信出城,連夜趕到陳留縣,接管陳留縣監牢……」
「要快!」
「卯時前必須趕到陳留!」趙煦強調著。
至於梁從吉能不能在兩個多時辰里,趕路五十多里?
肯定能!
因為,梁從吉可是與西賊廝殺了十幾年的猛將!
數年前,他還曾在和西賊作戰中身被十餘創,力戰不退。
如今,他雖然回京養老了,但本事還在。
連夜趕路,兩個時辰,完全夠他來回了。
「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