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6章 陰謀謀逆集團?最好真的有!
陪著向太后吃過早膳,石得一便來報告,梁從吉已經控制住了陳留縣監牢,並將宗澤救了出來的事情。
趙煦聽完,只是嗯了一聲。
對此他並不意外!
梁從吉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內臣,要不是趙煦擔心他和上上輩子一樣,最終和秦翰一樣晚年在傷病的折磨中,終日痛苦而死。
所以提前下詔將之詔回汴京養老,不然此刻,他還在鄜延路帶兵。
這樣一員,正值當打之年的猛將出馬,鎮壓一個小小的陳留縣,綽綽有餘。
倒是向太后很關心宗澤,問了不少話,直到再三確認,宗澤並未受什麼傷,只是在監牢里住了半夜,才放下心來。
但石得一,在匯報完後,卻並未離去,而是一直拿著眼睛,小心翼翼的瞥著趙煦。
趙煦一見就明白了,問道:「都知還有事情?」
石得一立刻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拜道:「奏知大家,今日一早,探事司接到府界各地邏卒報告,言是在太康、扶溝、考城等地,這兩日都出現了胥吏傷人的案子……」
雖然早有準備,但趙煦還是驚訝了一聲。
向太后更是瞪大了眼睛。
胥吏傷人,不算稀奇,稀奇的是扎堆出現。
向太后雖然對庶政,並不精通,但到底是垂簾聽政了兩年多。
基本的政治敏感性是有的,於是問道:「石得一,為何府界之中胥吏會這般猖狂?」
單獨的一個兩個胥吏傷人,是偶發的,隨機的。
但在短時間內大量湧現類似案件,那就一定是有組織的!
而趙官家生平最恨的就是下面的人抱團。
只要有人敢抱團,必定重拳出擊!
因為歷史教訓告訴趙官家們——抱團就是結黨,結黨的人就是要對抗皇權!
皇權對此絕不能坐視!
不然,別人就可能日拱一卒,最後蹬鼻子上臉,讓皇權威信掃地。
石得一楞了一下,然後再次看了看趙煦,這才拜道:「奏知娘娘,可能是因為大家前些時日,曾推恩開封府,一體豁免府界諸縣鎮一切過稅……」
向太后皺起眉頭來:「此乃聖政啊!彼輩緣何不滿?」
開封府去年商稅,最後收上來差不多一百三十萬貫。
其中過稅占了超過五十萬貫。
六哥仁義,一體豁免,等於朝廷割肉讓利了五十萬貫收入出去。
此事,朝野一片稱頌,都說是漢文、唐宗之良法。
就是外戚勛貴家的命婦們,入宮提及此事,也都是說好,還說開封府百姓對此也是歌頌不已,都說是天子仁聖。
於是,在向太后心中,胥吏們已是犯下了死罪!
大家都說好,就你們說不好,還要對抗六哥的聖政!
本宮看來,爾等都是活得不耐煩了!
石得一支支吾吾著,閃爍其詞,只道:「娘娘……所言甚是……大家豁免府界過稅,府界內外,都以為聖政……」
向太后從石得一的語氣中聽出了問題,眉頭皺的更緊了。
她問道:「既如此,那為何府界諸吏不滿?」
石得一匍匐在地:「臣是內臣,不敢妄議朝政!」
向太后看向趙煦的小臉,見到這孩子一直都是平靜的神色,便大概懂了,問道:「六哥可知緣故?」
趙煦道:「母后,兒臣嘗讀《史記》,觀太史公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向太后自也看過史記,她聽完頓時反應了過來:「六哥的意思是?」
「大抵是朝廷豁免過稅,攔著府界諸吏魚肉良善了!」
向太后的臉色頓時慍怒起來。
人總是會在遇到不理解或者未曾遇到過的事情的時候,下意識的代入自己曾經的經歷,然後用過去的經歷、見聞、知識來處理這些新的事物。
向太后從小生在閨閣,很少接觸外界,入宮後就更是鮮少出宮,故此她對如今的大宋社會的理解是很有限的。
於是,府界胥吏們的所作所為,在向太后眼中,被直接理解為向家的管事們,一直背著主人,勒索、盤剝著耕種向家田地的客戶。
過去主人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他們去了。
但如今,主人家想要做善事,積德積福,所以下令免除客戶們的一些租金。
結果,這種主人家高興,客戶也開心的事情,卻讓這些奸猾之徒不高興了。
於是,他們在莊子裡給主人家添亂。
甚至打傷、打死客戶!
這是什麼行為?
又該如何處置?
向太后只是想了想當年家裡的老祖母還在時,是如何治家的就已經知道了。
而向太后只是這麼一想,她的臉上的殺意就開始鬱結起來。
因為她知道一般來說,類似家奴欺主這樣的事情,多數只會發生在一個家族的特殊事情——男主人去世,只留孤兒寡母的時候。
現在,這大宋朝可不就是這樣?
主少國疑,女主垂簾。
這下面的下人,自是會輕視、蔑視主人。
從而膽大包天,肆意妄為!
她原以為,自六哥漸長,開始接觸國政,處理庶務,宰執們也開始到六哥這裡取旨後。
這孤兒寡母,提心弔膽的日子,應該是結束了。
哪成想!
連府界的胥吏們,也依舊將她們母子,視作無物。
甚至抱團開始對抗起來了!
這樣想著,向太后的臉色,越發的難看。
「真是好膽啊!」良久,她才咬著牙齒,勉強壓抑著情緒,說出這樣一句話。
「對抗天子,對抗朝廷!」
「他們是要造反嗎?!」
向太后自小就是在祖母膝下撫養長大的,所以她知道,面對這樣的事情,主人家必須做出雷霆反應。
萬萬不能手軟!
否則,下面的人是會得寸進尺,將主人家的容忍當成軟弱。
必須出重拳!
而,目標又是些胥吏。
這就又讓向太后的膽氣壯了幾分!
「石得一,都堂兩府今日是誰輪值?」她問道。
「奏知娘娘,今日東府是右相與新除的曾相公輪值,而西府則是李相公……」石得一報告著。
因為休沐的緣故,所以,除非發生軍國大事或者有旨意要求宰執們集議外,都堂宰執們都是輪流休沐,輪流上值。
「且去將三位相公請到崇政殿……」向太后吩咐道:「吾與官家,稍後就到……」
「諾!」
……
半個時辰後,當值的三位宰執,就匆匆趕到了內東門下。
此時,辰時剛過。
因為時間的關係,他們其實剛剛才開始辦公,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所以,等郭忠孝出現的時候,蒲宗孟就上前拱手問道:「立之……可知娘娘與官家降詔召我等有何事?」
自從慶壽宮因為張敦禮謀逆案開始稱病不出後,朝廷的實際權力,在加速向著官家轉移。
如今,朝中已經形成了慣例——大事到福寧殿請旨,庶政細務,則在早朝時上稟向太后,請向太后定奪。
說是定奪,其實就是宰執們自說自話,在殿上報告一下。
多數情況,簾後的太后,都是:愛卿所言甚是/就依愛卿的/相公說的是/就以相公的法子辦吧。
而,像這種天子與太后聯名下詔,召見他們這些當值宰執的事情,張敦禮案後還是第一次。
哪怕蒲宗孟新除右相,也知道必是出了什麼事情!
郭忠孝苦笑一聲,答道:「不瞞相公,卻是昨夜有司急報官家,陳留縣胥吏於光天化日之下,打死良善,官家震怒!」
「今日一早,有司又報告了,太康、扶溝等縣,皆發生了胥吏殘殺良善案……」
「娘娘得知後,也是動了怒……故此才要請三位相公入宮商議……」
三位宰執面面相覷。
特別是沒有參與到相關事情里的李清臣,眼中滿是疑惑。
胥吏傷人?
這不是常有的嗎?
也值得如此鄭重?
曾布則是眯起了眼睛,心中暗喜:「蔡元長啊蔡元長,汝此番怕是要被貶黜了!」
在汴京新報刊載了那篇文章後,御史台也開始行動,彈劾起了包括蔡京在內的開封府眾人。
如今,又出了這等事情,驚動天子和太后。
蔡京的貶黜,已不可避免!
他再有聖眷,也得去地方上待幾年了。
而幾年後……
官家還記得他嗎?
蒲宗孟卻是在這剎那就明悟了。
那篇文章,該刊載了!
當然,得先拿給官家看。
待官家看完,認可了以後再發。
帶著這樣的心思,三位宰執在郭忠孝的引領下,到了崇政殿後殿。
進了殿堂,他們就發現,天子已端坐在坐褥上,御座後也已落下了帷幕。
三人惶恐,連忙拜道:「臣等恭問皇帝陛下聖躬萬福,躬問娘娘萬福無恙!」
「朕萬福!」官家的聲音,依然平靜。
「吾無恙!」但太后的聲音,卻帶著些怒意。
看上去,她迄今還在震怒中!
這就讓三位宰執都為之一凜了。
「三位相公免禮請起……」御座上的官家吩咐著:「來人,給三位相公賜座、賜茶!」
「謝陛下,謝娘娘!」三人再拜而起,然後坐到了殿上的坐墩上。
又有內臣奉來茶水,點心。
三人接過來茶盞,輕輕抿了一口,滋潤了一下喉嚨。
就只聽那帷幕後的太后道:「三位相公可知,吾與六哥,今日一早便得到了有司奏報……」
「府界各地胥吏,頻出傷人之事!」
說到這裡,帷幕後的太后,就忽然哽咽起來:「吾,只是婦道人家,六哥也還在幼沖……」
三位宰執聽到這裡,都是咽了咽口水,心道:「壞了!怎麼沒想到這個?!」
當年,章獻明肅垂簾時,就已證明了女主當政的弊端。
深宮中的女主,本就心思敏感,稍有風吹草動,就一驚一乍,疑神疑鬼。
加上大宋立國之前的種種故事,於是,女主當國時的朝廷格外動盪。
看誰都像反賊,總覺得有人要學太祖、太宗。
章獻明肅當年,尚且難免如此。
何況如今聽政的這位太后呢?
三位宰執只好立刻起身拜道:「臣等死罪!」
就聽著那帷幕內的太后,抽噎著哭訴起來:「六哥仁聖,欲效三代先王之政,用漢文、唐宗之法,輕徭薄賦,與民休息,推恩開封府,一體豁免過稅……」
「吾在宮中聽人說,此乃是千古善法,歷代所未有之聖政也!」
「百姓也都安樂自得,稱頌六哥的仁聖!」
「然而……那縣中胥吏……」
「卻不滿於此,紛紛起事……昨夜有司報胥吏在陳留縣傷人性命,今日一早,有司又報府界各地,胥吏傷人頻發……」
「吾不明白……六哥的善法,大臣勛貴,士庶百姓都說是仁政善法……」
「為何他們卻要反對!而且,還要用這種法子來反對!」
「胥吏們如此行徑,吾倒不怕!」
「吾怕的是……」
「有那亂臣賊子,心懷叵測,欲以此窺伺神器!」
三位宰執匍匐在殿上,聽著瑟瑟發抖,汗流浹背。
他們心中都知道的。
向太后恐怕是『陰謀篡國集團PTSD』發作了。
再仔細往深里想。
太后口中的『窺伺神器』的『亂臣賊子』到底說的誰?
元豐八年,先帝駕崩前後,那些波雲詭譎的日子,那些叫人膽戰心驚的流言,在三位宰執心中流動。
蒲宗孟還好,親歷者的曾布和李清臣,額頭上已經出現了豆大的汗滴。
因為,他們都想起了一個事情。
當初,先帝病重,坊間傳說,太后以官家的名義,在大相國寺為先帝禱告,禱文曰:皇六子延安郡王恭祈父皇安康。
同時宮中暗流涌動。
傳說,時任右相蔡確之母明氏曾多次出入禁中,與當時的皇后,今日的太后密談。
再聯想到立儲當日,燕達帶甲執戈,率著禁軍就守在大慶殿前,說是要報效官家,為儲君戍衛宮禁,以防有人禍亂國家。
於是,曾布和李清臣都是汗如雨下。
因為,就在不久前,就發生了駙馬都尉張敦禮謀逆、詛咒君父的事情。
之後,慶壽宮的太皇太后就不再御殿垂簾。
……
這些事情簡直不能想,一想就叫人頭皮發麻,偏又讓人亢奮,甚至是躍躍欲試。
自古以來,功莫大於救駕!
要是真有這麼一個『陰謀謀逆集團』,他們又恰好挖出來這個『陰謀謀逆集團』……
那……
三位宰執都是口乾舌燥,呼吸急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