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帝鍾意唐楚君,是少年人那種驚鴻一瞥,是一個帝王遲來的情竇初開,晚到的一場杏花春雨。
也許只要時安夏一個鼓勵,他便能半夜偷跑出宮去與心上人訴說衷情。
又抑或就算時安夏點頭同意,他也會因各種原因將情愫克制在心。
但這一刻,時安夏分明是一句玩笑的表態,卻令明德帝無比傷心。
窗戶紙被捅開的剎那,大家臉上儘管都帶著笑,各自心裡卻蔓延著酸楚。
坐在那位置上,只要不是昏庸無道的昏君,其實比常人有更多的無奈和左右為難。
時安夏懂,所以才更明白明德帝笑容里的惆悵和不甘。
也是這一刻,她忽然想到了岑鳶所說的那句,「為你,我願與天下為敵。」
她忽然意識到,這不是一句隨口而出,年少輕狂的誓言。
她曾是惠正皇太后啊。她要脫去那身代表權利和責任,及榮華富貴的衣袍,下嫁當時還是將軍的岑鳶。
她一定是跟現在的明德帝一樣左右為難,而岑鳶更是會被千夫所指。
他們可是君臣的關係。這才是岑鳶為何要說出那句話的原因……一絲刺痛驟然席捲,在腦中炸開,令她視線模糊。
言猶在耳,「為你,我願與天下為敵。」
是岑鳶熟悉的聲音,可那聲音分明已不再年輕,更添了幾分成熟滄桑的意味。
桌上,左邊放著緊急戰報,右邊放著嫁衣。
左邊是將士鮮血染成的紅,右邊是嫁衣喜悅的紅。
亂紅迷人眼,時安夏捂著腦袋軟了下去,迷糊中聽到明德帝焦灼的喊聲,「夏兒!夏兒!佑恩,快,宣太醫,宣太醫。」
明德帝懊惱萬分,要是知道一句玩笑話會讓時安夏暈倒,他就不說了。
時安夏緊閉著雙眼,皺著眉頭,躺在偏殿玉榻上。她一張小臉血色盡失。拳頭還握得緊緊的。
她陷在夢境中,揮散著迷霧,看不清盡頭處是誰。
只一聲聲喚她。
「夏兒!」
「夏夏!」
「寶兒!」
「我的小姑娘!」
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但她比任何一次都清楚,迷霧盡頭深處是岑鳶。
她想向他飛奔而去,可腳底是沼澤泥濘,越用力,陷得越深。
她多著急啊!急得滿頭大汗。
……
申大夫匆匆來了,根本不用聽明德帝說什麼犯病的前因後果,一瞧就知這姑娘又用她的小腦袋想了什麼被禁錮的東西。
他最近因著時安夏的病症,找了大量禁書來看。裡面全是關於「祝由術」的描述,他已經越來越有經驗了。
且不知是不是自己天賦異稟,他有時候看前一段描述,就能知道後一段寫的是什麼。甚至他讀完上冊內容,不用看即知下冊內容。
許是心情過於飄忽,在明德帝問他時安夏到底犯的什麼病會時時昏迷時,他順嘴便禿嚕了出來,「她中了祝由術。」
明德帝一愣:「???」
這才想起,上次時安夏也昏迷了六七天才醒過來。
可是祝由術……
申大夫也一愣。時安夏早前可是千叮萬囑讓他不可泄露她中過祝由術。
可他竟然忘了。便是改了口,「她應該是,咳,偶爾,偶爾中邪……」
他找補完,就覺得還不如不解釋呢。此地無銀三百兩。
明德帝面色如常,似乎並未放在心上。他招來幾名宮女,叮囑要好生侍候著,等公主醒轉即來稟報。
宮女素蛾應下,見殿裡悶熱,便捧來裝有冰塊的玉晶盤給公主降溫。
這頭明德帝正往御書房而去,走到路口,又拐個彎去了四墨閣。
四墨閣是整個京城最大的藏書閣,收藏著各種古今典籍,稀有孤本,是天下文人都嚮往的地方。
四墨閣的館主余大人見皇上來了,忙帶領閣內官員迎接。
明德帝負手淡淡道,「不必多禮,都散了吧。余愛卿跟朕來。」說著他率先進了書閣。
余大人忙正了正官袍和官帽,一臉紅光跟了進去。
聽到明德帝吩咐,「歷朝歷代的禁書放在哪的?」
余大人答,「回皇上,在最裡頭的書房裡。」
「帶路。」
余大人忙道,「皇上且歇一腳,待臣取管開鏈。」
片刻,他取來鑰匙開鎖,讓明德帝進了專放禁書的書房內。
明德帝吩咐,「在外頭守著吧。」
將門關上後,他便開始翻閱關於祝由術的禁書。
他對於祝由術,自然是聽過的。這在北翼已禁了許多年。
據說上一任的上一任的上一任皇帝,也就是昭光帝在位其間,當時有個部落的占卜師占卜出他們部落將在十年內滅族。
部落里當時年僅九歲的小公主就想拯救族人,求占卜師指條明路。
占卜師想了想,就說,唯祝由術可破局。
小公主天姿聰穎花了好幾年的功夫學會了祝由術,憑著此術不止成了赤國皇后,還與北翼等好幾國皇帝都有了不同程度的牽扯。
眼看赤國皇后野心愈大,北翼梁國當時的太醫院聯手破局,及時讓各家的皇帝都清醒過來,不再受祝由術控制,才避免了更大的損失。
但這一段是昭光帝的污點,且涉及到許多皇室辛秘,就不讓史官寫出來。只是整個北翼都嚴禁出現祝由術。
祝由術不是媚術,簡而言之是控心術。
它能讓你不知不覺相信你看到的,深信你以前不認同的,甚至讓你滿心歡喜地跟著施術者走,讓你覺得他所說的所做的,都是對的。
明德帝目色深沉,背脊發涼。一時只覺眼前陣陣發黑。
他腦子裡全是時安夏說過的話。
她問他,「皇上相不相信臣女?」
他答,「信,如何?不信,又如何?」
她道,「信,可救吾皇性命;不信,臣女也會儘自己最大努力,救吾皇性命。」
她向他行稽首大禮,「臣女為有吾皇這樣的明君感到驕傲;臣女願為吾皇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明德帝又想起她在和書字體第一課時所說,「若重新命名,我還是會叫它『和書』,因為我也熱愛和平;若在北翼問我『和書』字體的淵源,我會回答,它出自黃家;若列國問我『和書』字體的淵源,我會回答,它出自北翼。」
如雷暴擊,劈得他手裡的禁書掉落在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