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大雨沖刷過的官道,每一片樹葉都被洗得碧綠髮亮。路濕,馬車行得慢。
時安夏這會子心裡還是有些難過的。
自重生回來,她第一次感到委屈。
她做了這麼多逆天改命的事,只要對方肯聽她一言,她便願意不求回報予人幫助。
對於旁人的取捨,她都能一笑而過。
譬如時安心,儘管是大伯父的女兒,但因各種原因與她交惡,她撒手就撒手了,並不覺得心有歉意,更不覺得後悔。
尊重他人命運,對自己同樣是一種福報。
唯有明德帝,她自來是全心全意,恨不得剖開一顆向著北翼的紅心給他看,讓他知道自己熱愛北翼熱愛得多麼深沉。
一路行來,明德帝也表現得十分睿智,全心全意信任她。
因為這份信任,她做一切都覺得值得。
誰知臨到頭,眼看大功告成,明德帝卻來疑心她了。
這怎不叫她滿心委屈呢?
岑鳶見小姑娘撇著小嘴兒,不由得好笑,伸手將她的小腦袋攬入懷,輕聲道,「我倒覺得這是件好事。你想想,明德帝現在這樣多像個人啊。」
小姑娘:「???」
他原先不像人麼?
仿佛是回應她心裡的疑問,他笑道,「他完美得確實已經不像人了,寬厚,大度,克制,聽勸,一心為蒼生……這是人嗎?這是佛。」
小姑娘終於被逗笑了,「別這麼說明德帝嘛。原本好好的詞兒,怎的到了你嘴裡,全變了味兒呢。」
「我已經很客氣了。」岑鳶見著小姑娘笑了,就放心了,「早前我就覺得這皇帝太好拿捏。有句話叫,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一個皇帝若是連起碼的疑心都沒有了,那他怎能算是真正的皇帝?」
時安夏的委屈便是散了一半。
對啊,如果是旁人編這樣一套「做夢」的謊話給明德帝聽,又當如何?
若他們其實是皇太后的人,以這樣一套話術來騙他。他便一頭鑽進來,這樣算得上好皇帝嗎?
又聽岑鳶道,「早前我試探過。我說,西影衛里至少有三個都是我的人。你看他是怎麼做的?他既沒有問我是哪三個,也沒有將西影衛的人換掉,仍是用得很順手。我都說了是至少,西影衛總共才十二個人,換句話說,有可能有一半都是我的人。作為一個皇帝,他不該害怕嗎?」
時安夏從岑鳶懷裡退出來,坐直了身子望著他,「有沒有可能,明德帝其實已經有了別的準備,比如東影衛南影衛的?」
「不可能。」岑鳶肯定地回答,「他身邊的人,恐怕我比他都清楚。他做什麼,瞞不過我。雖然我的目的一直是為了防止有人向他投毒,但他絲毫未覺,也只能說明他身邊跟篩子一樣,漏洞百出。」
說到這個,時安夏確實還得為明德帝說兩句,「他是為了省銀子,你瞧哪家的皇帝用膳就那麼幾道菜?他前世也是因為這些才走得早。他不願意花大把的銀子在暗衛身上,他寧可……唉。」
「話是沒錯。」岑鳶正色道,「但站在什麼位置上,就要有對那個位置的敬畏和清醒認識。一國之君,花多少銀子在自己的安危上都不為過。因為只有活著,才能做更多的政績為百姓謀福利。否則光嘴上說『死不起』有什麼用?」
「所以你覺得他懷疑咱們是對的?」
「我是覺得,他首先應該懷疑,其次再是判斷。而不是我們說什麼,他就聽什麼。這才像個君王的樣子。」
懷疑了做出錯誤判斷,是能力不夠;懷疑以後判斷正確,且有自己獨到的想法,方為一個合格的帝王。
否則他們保得住他一次,能保得住他第二次?
「唉……」時安夏釋然了,心裡的委屈全沒了。
「別唉了,你有空關心明德帝,不如多關心關心我。」
「咦,關心你什麼?」
「餓了。」岑鳶高高興興的,絲毫沒有被皇帝懷疑後的忐忑和惶恐,「夏夏,你得陪我吃開口餃去。」
「又去那家麼?你要吃開口餃,還不如回家吃阿娘讓木藍她們包的開口餃。」
「那怎麼能一樣?」他將她抱個滿懷,叫車夫改道去了夜市。
男人嘛,得有自己哄好自己的能力。就像他,如果還一直沉浸在上輩子她背叛他的舊事裡,還在一臉苦大仇深鑽牛角尖,又何來今日如花美眷在懷?
他牽起她的手下了馬車,如普通夫妻閒逛夜市。這個買買,那個也買買。
人流如織,燈火明亮。
岑鳶問,「寶兒,你還記得元宵那日我買了兩個面具嗎?」
「記得,一個老婆婆,一個老頭子。」
「那是什麼意思?」
「共你到白頭。」
「原來你知道啊。」岑鳶忽然來了興致,將她帶去畫小糖人的攤位前,「老伯,給我畫個老婆子,再畫個老頭子。」
說著,他用水在桌面上畫了一個老婦的模樣。垂眉耷目,嘴也很扁,笑起來慈愛安詳。
「好嘞!」賣糖人的老伯先在石版上用食油塗抹一下,然後用銅勺從鍋中舀出粘糖照著那老婦的模樣畫好。
再用一根葦棍兒,在鍋內蘸點糖,往糖人兒上一粘,上面用熱糖加固。待糖人兒被風乾,用一小扁鏟,稍稍鏟動糖人兒的下顎,整個糖畫就會從石板上脫離出來。
岑鳶伸手接過糖人遞給時安夏,又畫了個老翁的模樣。
老闆如法炮製一番。
岑鳶拿老婦糖人,時安夏拿老翁糖人。
他就知道,兩個糖人兒,三兩子兒,就能哄得她眉開眼笑。
時安夏盯了半天,下不去嘴,「這要從哪吃啊?」
岑鳶指了指鬍子,「從這……」
時安夏一口咬下去,眉眼彎了,「哈,鬍子沒啦。那你咬頭髮吧。」
「好。」岑鳶把老婆婆糖人的髮髻吃掉一塊。
……
這頭,明德帝問,「你說什麼?吃糖人?」
他都這麼難過了,這倆吃糖人去了?
是真沒把他放在心上啊!狗東西!
明德帝生氣得很,把西影衛悉數叫來,「你們裡面,誰是駙馬的人,自己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