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烙印
長安。
一號貢院。
今天是第一批學生的最後一天課程。
這五天裡,李諾針對他們每個人的弱勢科目,都做了專項輔導,同時擴大了他們的優勢科目。
他將書法,繪畫,樂道,御術,射術,平均分散到五天之內,但不變的是每天最後一個時辰的經義課。
對此,眾學子並不覺得奇怪。
六藝之中,書科占據的權重最多,而且是第一天考的,書科不過,便會直接淘汰,其他幾科再擅長也沒有用武之地。
李諾講完最後一篇經義,站在黑板前,看著下方的百位學子,開口道:「今日課程,到此結束。」
眾學子抬頭看著他,眼中儘是崇敬之色。
這五天裡,無論是學識還是人格魅力,他們都被這位比他們大多數人年紀還小的先生所深深折服。
李諾目光從他們的臉上一一掃過,說道:「在下課之前,我想問你們一個問題。」
他語氣頓了頓,才再次開口:「你們讀書科舉,是為了什麼?」
教室內安靜了一瞬,然後陸陸續續有聲音回答。
「為了做官。」
「為了修身。」
「為了出人頭地。」
「為了建功立業,報效國家!」
「為了……」
……
學子們回答並不相同,李諾看著他們,問道:「然後呢?」
話音落下,教室內陷入久久的沉默。
有些人躊躇著無法開口,有些人思忖良久,竟是說不出一個理由。
回想起來,他們從小就被家中安排學習六藝,為的是以後能科舉高中,做那人上之人,一直以來,他們潛意識裡也是這麼認為的。
但今日,坐在這課堂之上,先生的一句「然後呢」,卻幾乎讓所有人都陷入了迷茫。
無論說出來的理由多麼冠冕堂皇,歸根結底,讀書科舉,不就是為了做官?
然後呢?
這簡單的三個字,卻觸及靈魂。
「為了弘揚儒家。」
「為了讓百姓過上好日子。」
「為了治國平天下。」
……
最先回答的,是幾名一臉正氣的學子,其餘學子,或低頭不語,或轉頭四顧,目光游移。
並非是他們什麼都說不出來,而是他們的答案,在這個氛圍之下,有些不太能說得出口。
別人是為了治國平天下,為了弘揚儒家,造福百姓,他們總不能說,是為了斂財,為了免稅,為了做人上人,為了擁有掌控別人命運的權力……
有些事情,即便是事實,但也是不能拿到明面上來說的。
況且,經過了這五天的學習之後,他們心中原本的一些想法,也產生了些許動搖。
眾人七嘴八舌的發言,待氣氛稍稍有些緩和時,一名年輕學子站起身,望著黑板前的那道身影,問道:「敢問先生,我們讀書是為了什麼?」
一眾學子的目光紛紛望向他。
詢問之人名叫陳琦,是清風書院的學生,雖然家世低微,但精通六藝,且各科十分均衡,在長安學子之中,擁有不小的名氣。
李諾輕輕一笑,說道:「做官也好,修身也罷,又或是建功立業、治國平天下,每個人的心裡,都有自己的答案,沒有人能告訴你們為什麼……」
他再次掃視眾人,說道:「師生一場,臨別之時,沒有什麼能夠送給你們的,就送你們幾句話吧。」
說完,他轉身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了幾行字。
隨後,他將粉筆扔在講台上,拍了拍手,說道:「所有的課程,到這裡就結束了,希望不久的將來,可以在朝堂上看到各位-——下課。」
「恭送先生!」
所有的學子站起身,對他躬身行禮。
李諾走出教室,卻沒有一個人跟出來,他們的目光,紛紛望向黑板,那裡有先生送給他們的最後箴言。
他的字蒼勁有力,即便是用那種奇怪的白色石筆,也能讓人感到極致的賞心悅目。
望著那幾行字,教室之內一片安靜,唯有逐漸變得急促的呼吸聲音。
他們經常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立德,立功,立言……,這是聖賢對儒家弟子的要求,他們從第一天讀書的時候就在說,說了十幾年,到如今,心中已經沒有什麼感覺了。
但黑板上這幾句話,只是看上一眼,就讓他們頭皮發麻,血液直衝顱頂。
為天地立心。
為生民立命。
為往聖繼絕學。
為萬世開太平!
沒有一位讀書人,能在看到這幾句話的時候,能夠抑制住內心的衝動。
眾人怔怔的看著這幾句話,心中思緒起伏,久久難平。
教室之外,李諾躲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縱橫家法力全開,額頭上汗水滾滾而落,力求在最後的時刻,將這道烙印,深深的刻在他們的意識深處。
不知過了多久。
陳鐵牛第一個從貢院走出來,站在貢院門口,看著街上熙熙攘攘人的人群,輕輕的舒了口氣。
兩天時間,他花了二百兩銀子,只為了聽兩個時辰的課。
他的心裡,從未有過如此複雜的感受。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就算他不是讀書人,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心中也難免產生了一些悸動。
以前他只想著賺錢享受,兒子當上大官之後,賺更多的錢,買更多的地,招更多的僕人,換更大的宅子,但這兩天,他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
人的一生,究竟應該怎樣度過?
如果就這樣活過一輩子,到老的時候,他的死,到底是重於泰山,還是輕於鴻毛呢?
恐怕是輕於鴻毛的。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些他一個都做不到,但他總得做些什麼,不然怎麼證明他陳鐵牛活過了這一遭?
回想起,當初他離開家鄉的時候,鄉親們即便是自己都吃不飽,卻還是給他湊了三兩銀子的盤纏。
那個時候,陳鐵牛答應他們,等他發財了,就帶他們一起發財。
但他食言了。
他發財之後,就忘記了鄉親們,再也沒有回過陳家村。
當年,他經常和別的佃戶們一起在私底下罵那黑心的地主。
二十多年過去了,他也活成了當年最討厭的樣子。
恐怕,也有不少人在背後罵他。
這時,陸陸續續有其他的學子,從貢院走出來。
他們的表情都有些恍惚,和陳鐵牛一樣,站在貢院之前,望著人來人往的街頭,久久佇立。
街上人流如織,骨瘦嶙峋的乞丐,衣不蔽體的蜷縮在牆角之下,頭戴金簪,腰懸玉佩的貴公子,坐在四人抬著的轎子上,逗弄著懷中金絲繡袍的狸奴。
兩位穿著靚麗衣裙的貴婦人,在侍女的陪同下,有說有笑的從一家金鋪走出來,互相展示著身上的昂貴首飾,一名粗布衣衫的女子,懷中抱著撿拾的爛菜葉,與她們擦肩而過,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臉上露出羨慕的表情……
各大酒樓人聲鼎沸,酒香肉香飄滿街道,十步之外的地方,幾名面黃肌瘦的孩童,暗自吞咽了幾口口水,然後伸手整理了一下插在頭上,代表著賣身的稻草……
年輕的學子們,看著眼前的眾生相,目中露出思忖之色。
這個世界,不應當是這樣的。
讀書人當為生民立命,當然,他們也知道,現在的他們,沒有這個本事。
他們也不會像以前那些用性命推行變法的官員那樣,先生說達則兼濟天下,他們現在還沒有達呢,需要做的是獨善其身,暗中積蓄力量……
等到力量足夠了,能夠做到那四句時,如果還有人敢阻攔,那就把他們都殺了……
先生雖然沒有直接這麼說,但他們卻領悟到了他的意思。
也有一部分人站在貢院門口,臉色時紅時白。
他們生在世家大族,從一出生,就知道自己為什麼讀書。
家族供他們讀書,教他們六藝,自然是為了他們當官之後,報效家族,通過手中的權力,為家族爭取足夠的利益。
但此刻,他們的腦海中,像是存在兩個小人。
一個小人說,讀書是為了報答家族的栽培之恩。
另一個小人說,讀書是為了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兩個小人在他們的腦海中爭吵不休,誰也無法戰勝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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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在這種煎熬之下,一位世家子弟捂著腦袋,整個人跪倒在地,痛苦道:「啊,我的頭好疼!」
寧心園。
李諾從馬車上下來,揉了揉太陽穴的位置。
雖說縱橫家已經成功的突破到了第五境,但頭疼的感覺卻沒有多少緩解,這種痛苦,用醫家真氣也無法免除,看來下次上課的時間,得再延後一天了。
寧心園內,佳人和安寧她們抱著孩子在湖邊曬太陽。
李府和寧心園的所有丫鬟下人,已經免費拿到了她們的賣身契,願意留下來的,可以繼續留下來,每月能夠拿到的工錢,普遍是外面的數倍。
不願意留下來的,也可以領到一筆額外的安置金。
東方家那位小姑娘,今天又來這裡了。
自從上次來過一次之後,幾乎每兩天,她都會來這次蹭一次飯,和伊人鳳凰她們已經很熟悉了。
今天的家裡頗為熱鬧,宋瑜和鴛鴦也在。
兩人過來,是給李諾一家送喜帖的,二叔終於同意了他們的婚事,他們準備下個月就成親。
宋瑜的修為,前幾天又提升了一境,晉入了兵家第二境。
大夏面臨外部威脅,已經沉寂多年的將門,有了漸漸復甦的跡象,不出意外的話,他以後在軍中,肯定會得到重用。
吃過晚飯之後,李諾就回房休息了。
只有充足的睡眠,才能消除精神上的疲憊。
為了更好的恢復,上床不久,李諾就讓自己進入了深睡之中。
與此同時。
中書省。
某處衙房。
左相沒有批閱奏章,捧著一張紙,雙手微微顫抖,體內真氣激盪不已。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紙上的四句話,只要能做到一句,也死而無憾了。
這才是真正的立言,從今日始,這四句必然成為天下學子的畢生追求。
此子,有儒聖之姿!
尚書省。
右相的桌上,同樣放著幾張紙。
他拿起這幾張紙,反覆誦讀,向來肅然的臉上,罕見的出現了一抹笑容。
同樣的紙張,出現在長安不少官員的桌案前。
京兆府衙。
裴哲怔怔的望著這四句,目光逐漸變的熾熱,呼吸也逐漸急促起來,一道力量,不受控制的從他體內擴散而出。
但不等這道氣息傳出,又被他收了回去。
小心翼翼的掩藏好所有氣息,他才鬆了口氣。
在朝為官,養出浩然之氣,可不是一件好事。
當大多數人都沒有浩然之氣時,擁有者便成為了異類。
刑部。
戶部。
禮部。
太常寺。
光祿寺……
有官員將一張紙箋收起,夾在了書頁深處。
有官員將寫著四行字的紙箋投入火爐之中,看著它在火焰中化為灰燼,臉上露出了莫名的笑容。
有官員坐在位置上,手指輕輕在桌上寫著什麼,目中異色閃動。
大理寺。
寺內一眾官員,都在討論著某件事情。
衙房之內,李玄靖放下手中的紙箋,望向窗外,目光中有欣慰,也有一絲淡淡的遺憾……
……
長安。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幾日,上到官員,下到百姓,無不在議論六科狀元李諾贈給天下學子的這幾句箴言。
這普普通通的幾句話,百姓們聽起來倒是不覺得有什麼。
但對那些從小學習儒家經典,對各種聖賢思想熟稔於心的官員來說,這四句話,卻能挑起他們內心最深處的悸動。
讀書人當如此!
就連貪官第一次看到,都忍不住心跳加速,內心生出些許豪情。
當然,他們早已不是單純的學子,不會因為這一點悸動和豪情,就想著一定要改變些什麼事情,理想永遠是理想,再高尚的理想,也要對現實低頭。
某處酒樓。
雅間之內,幾道身影相繼落座。
其中一人左右看了看,疑惑道:「陳掌柜怎麼沒來?」
另一人擺了擺手,說道:「別等他了,我去陳府請他了,他說他有事不來,我們幾個喝吧!」
酒過三巡之後,有人問道:「我聽說,陳掌柜給佃戶免去了三年的租子,還降了他們以後的地租?」
說起此人,眾人紛紛開口。
「豈止是降地租,聽說他給家裡的僕人,店鋪的夥計,全都漲了工錢,陳家下人夥計的工錢,是外面的三倍,許多人都爭著想去他們家幹活!」
「我還聽說,陳家的下人,每個月可以沒有理由的請六天假,工錢照發,這日子,比朝堂上的大人們還舒服,當官的一個月都休沐不了六天……」
「這陳鐵牛是瘋了還是傻了,陳家的錢多的花不完了嗎?」
「是啊,對那些佃戶下人們,只要讓他們餓不死就行了,對他們那麼好幹什麼?」
「可不是嘛,姓陳的指定是祖墳冒青煙了,居然生了這麼個好兒子,這點錢對他來說,還真不算什麼,等他兒子中了進士,以後能千倍萬倍的賺回來……」
「兒子厲害又怎麼了,爹傻了,有錢不賺,白白送給別人……」
「哈哈哈!」
眾人都笑了起來,房間內充滿了歡樂的氣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