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7章 災難

2024-11-04 15:11:04 作者: 刀9
  第1137章 災難

  這個村莊已夷為平地了。

  土基房倒塌後砸碎的黃泥磚、木樑、門板,幾乎鋪滿了整個村落。

  大片的烏黑,像重傷的人吐出的淤血樣,隨處可見,火雖然已經熄滅,但不少地方仍蒸騰著黑煙,家具和糧食在其中化為灰燼。

  鼻尖縈繞著的濃烈碳木氣味之中,摻雜著血腥和肉食的香氣。

  灰頭土臉、衣衫襤褸,身上多半有傷勢的人們,拖拽著沉重的身體,與零星點點的兵哥哥們一起,在斷壁殘垣中翻扒著。

  李建昆親眼目睹了一具焦黑的孩子的屍體,被他們從廢墟中翻找出來,在抬托的過程中,一名村民手上稍微用力了些,一塊焦黑剝落,露出猩紅和白骨……

  他們竟並未受到驚嚇,冷靜得讓人感到可怕。

  而這樣的屍體,不能稱之為路的路上,放置了很多。

  還有許多以極其詭異的姿勢蜷曲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

  「嘔!」

  盧然蹲身在地,膽汁都快吐了出來,瘦弱的身體不停顫抖,如果不是李建昆雙手伸進她的胳肢窩裡,提拉著她,早癱軟到地上了。

  李建昆也並不比她好受多少,胃裡翻江倒海,心口像是有根鐵釺在攪動。

  忙碌的人們終於察覺到村口的動靜。

  當看見綠軍裝,還有他們背在身上的大包小袋後,人們喜極而泣。

  「救命的來了!救命的來了!」

  「終於有東西進來了!」

  「有吃的和藥嗎?」

  …

  他們說的是拉祜語,包括那些兵哥哥,應該是鄉鎮的民兵或武裝部的人。

  李建昆等人一個字都聽不懂。

  盧然不知從哪生出來一股力氣,緩緩站起身來,淚水滾滾而落,嘴角卻牽起一抹笑容,用拉祜語大喊道:「都有!都有!」

  喔——

  驚喜的消息很快在村……這片廢墟上傳開了。

  人們從四面八方深一腳淺一腳地趕過來。

  孔八斤示意戰士們圍成一個圈,背對圓心,自己從腰間拔出配槍,示意衝過來的人們稍等後,開始組織大家卸物資,然後先發放了一輪餅乾和純淨水。

  每人一套,有序分配。

  人們得到食物後,恨不得將包裝袋都塞進嘴裡,狼吞虎咽。

  這是災後他們正兒八經的第一餐。

  儘管鄉里過來的救援人員也帶來了一些乾糧,但有限得緊,鄉政府也塌了。

  吃了些東西後,人們的情緒不再那麼急躁,一位老者和盧然搭話:「車能通到山下了?」

  盧然搖頭:「我們是從八里店那邊徒步過來的。」

  嚯!

  吃東西的人們都頓了頓。

  這個時間點出現,顯然是連夜抹黑過來的,昨晚下雨,而且餘震不斷,山里現在又到處都是「陷阱」,簡直是搏命。

  人們這才留意到,眼前這群人並不比他們乾淨多少。


  能說拉祜語的這姑娘,衣服上很多地方都磨破了,露出來的皮膚上傷痕累累。

  還有兵哥哥腳都跛了,挽著褲腳,小腿腫得老高。

  老人家忽地老淚縱橫,鄭重地說了「謝謝」。

  受他感染,人們打量著李建昆等人,又側頭望向從廢墟里扒出來的、放在「路」上的他們的親人,眼淚再次決堤。

  痛哭聲一片。

  「我的兒啊!」

  「小女兒喲!」

  「老娘嘞!」

  「造孽啊!」

  …

  孔八斤帶來的戰士中有一名軍醫,他將藥品理清楚後,忙不迭向村民們打聽:「有情況緊急需要救治的傷員嗎?」

  「有!」

  「怕是……救不活了。」

  「長官,我能不能再討份吃的,好讓我那婆娘死也做個飽死鬼。」

  …

  這些村民沒帶傷的是少數。

  但這種時候,哪怕是斷胳膊斷腿都不算緊急情況。

  在村民們的帶領下,李建昆等人向村東頭移動。

  這裡有一塊高地,儘管土地同樣像被犁過一樣,但所幸地上的裂縫並不大,整塊高地保存得也算完整。

  上面用木樑、破尼龍和茅草,搭建了幾間臨時帳篷。

  痛苦的呻吟聲從裡面傳出來。

  盧然膽怯了,不敢靠近。

  她發現一直在旁邊保護著她的年輕男人,突然停下腳步,愣在原地,遂下意識問:「怎麼了?」

  循著他的視線望去,盧然居高臨下看見了距離村子不遠的一條河流。

  李建昆掃了眼那些簡陋的帳篷,濃郁的血腥氣味撲面而來,他想,他在這裡也幫不上忙,遂退下高地,默默走向那條河。

  富貴不知何時跟上來,安靜走在他身後。

  盧然沒能抽身,儘管也有人能說點蹩腳的普通話,但重傷病患那邊現在最好還是有個翻譯。

  一條典型的熱帶雨林里的河流,河道兩旁長滿綠植,許多已斷了枝丫,河畔散落著不少從高處滾過來的碎石。

  河流約七八米寬,看起來好像不算深,河水緩緩流淌著。

  李建昆靜靜打量著河面,視線向河水流動的盡頭延伸。

  儘管有些事他絕不願意去想,但他現在不得不強迫自己去理性地分析。

  河面上沒有浮屍,一具都沒有。

  從村裡的慘狀來看,這是不正常的,紅衣的那個男同事也說過,當時餘震發生,山體滑坡,碎石滾落,倉皇往河裡跑的人不只是他們三個。

  李建昆原本想將這位男記者帶過來的,奈何他精神狀況實在不好,彼時李建昆多少還有些納悶,現在算是完全明白了。

  任何人見識過戰馬坡村的人間煉獄後,內心都無法平靜。

  如果不是經歷過一次空中劫難,見過燒焦成碳的屍體,李建昆反應不會比盧老師更好。

  地震中肯定有人在河道這裡遇難。


  屍體不見,有三種可能:

  1、被倖存的村民撈起來了。

  2、屍體沉入河底,被石頭壓住了,浮不起來。

  3、隨著河水的流動,衝到了下游。

  不過,衝到下游的未必全是屍體。

  這裡面又有兩種可能:

  1、當時為躲避滾落而來的碎石,不得不移動,於是便隨著河水流動的方向,故意去向下游。

  2、被碎石砸傷,一時失去行動能力,只能任由河水帶動,送去了下游。

  李建昆當然更希望沈姑娘是這兩種情況。

  但要證明是這兩種情況,他先要否定上面的三種情況。

  否定紅衣……已變成了一具屍體。

  在此地,他能先確認其中兩種。

  念頭至此。

  李建昆開始脫衣服,不過他剛脫掉衝鋒衣時,耳畔傳來嗡嗡聲:「你水性沒我好,我下去。」

  李建昆側頭:「我是在海邊長大的人。」

  「長白山裡有個湖,三歲時師傅就把我扔進去游泳。」

  富貴一句話說完,身上已脫得只剩一條褲衩,肌肉虬結的兩米高身軀,極具壓迫感。

  「小心。」李建昆沒有強求,他不認為自己的身體素質和膽量,抵得過富貴。

  富貴咧嘴:「這跟我洗澡的那個湖比差遠了。」

  可是你洗澡的那個湖底下,應該沒有屍體……李建昆關注著他淌著水,下到河裡。    此時山間的氣溫不會超過十攝氏度。

  李建昆站在岸邊做指揮,以及應對抽筋等突發狀況:「從村里跑下來的話,大概就是在這片區域,你往左右再多搜索一段……」

  河比他們想像的要深。

  富貴的水性確實極佳,一個扎猛子能持續近兩分鐘,在水裡起起伏伏。

  身後傳來腳步聲,李建昆側頭望去,一邊從褲兜里摸出一隻棕色錢夾,一邊開口:「我想知道村里人撿的屍體裡,有沒有……她。」

  盧然接過他遞來的一張彩色照片,視線定格在其上的女孩的臉上,由衷道:

  「她真漂亮。」

  說罷,拿好照片,轉身離開:

  「我去和村里人溝通一下,如果……他們肯定印象深刻。」

  但願沒有,她想。

  「麻煩了。」

  富貴仍在河裡摸索。

  應該沒過多久,李建昆身後再次傳來聲音,這次動靜更大些。

  盧然欣喜地小跑而來,人未至,聲音已傳過來:「沒有!沒有!」

  李建昆的嘴角微微牽起了一下。

  第一種情況被否定了。

  盧然來到他身側,匯報般說:「村里人記得她,說他們有三個人,是和鄉里的第一批救援人員一起過來的。

  「後面發生餘震,大家驚慌失措下忙於奔命,有村民看見她跳進了這條河裡,後面就沒再見過了。」

  和紅衣的男同事說的基本一致。


  嘩啦!

  這時,河裡傳來動靜,富貴拖著一個什麼東西,從水裡鑽出來。

  當看清富貴拉著的是一條蒼白浮腫的胳膊後,李建昆抬手蒙住了盧然的眼睛,自己的眼睛則睜到最大。

  富貴道:「不是,男的。」

  天知道李建昆一顆欲將跳出來的心,緩緩落了下去。

  這證明他分析的第二種情況,確實存在,河底真有沉屍。

  耳畔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孔八斤帶著五名戰士安排好村裡的事後,快速趕過來。

  搞清楚李建昆他們在做什麼後,孔八斤帶著兩名水性好的戰士,同樣脫了衣服下到河裡,又讓其他三人回村,換些水性好的戰友過來。

  一群人在河道里浮浮沉沉。

  「來,我們排成一排,剛好有河道這麼寬,把前後五十米都摸一遍。」

  孔連長這個主意非常好,這樣一順摸過去,戰馬坡村下方一百米的河道內,任何沉屍都不會遺漏。

  他們很快就建功了。

  「有有有!過來搭把手,被一塊大石頭壓住了。」

  眾人齊力,頗費了番手腳,終於撈起了一具胸腔凹陷的屍體。

  是一個少年人。

  死不瞑目。

  孔連長嘗試了好幾次,都未能撫上他那雙對未來人生充滿渴望的雙眼。

  高地上有不少村民向下張望著,此時人堆里突然躁動起來。

  不多時,一個右臂被砸斷露出森森白骨的婦人,跌跌撞撞跑下來,她單手抱著少年的屍體,嘶嚎著哭成淚人。

  這是她兒子。

  唯一沒躺在村里屍堆里的兒子,她原本抱著一絲僥倖。

  但沒想到老天爺這麼無情。

  李建昆清晰地留意到,當她哭幹了最後一滴眼淚時,那雙眸子一片灰濛。

  仿佛已死去。

  河道里地毯式搜索還在繼續。

  好消息是,當搜索完一百多米河道後,沒有再發現第三具屍體。

  富貴回到岸上,套上衣服,循著李建昆的視線眺望向河水流動的盡頭:「不知道這條河有多長,流向哪。」

  李建昆轉身回到村里。

  戰士們在空地上生起了一堆篝火,上面架起一隻癟了後被儘量砸回圓形的鋁鍋,正在燒水,倖存的村民中的老人和小孩,圍坐在旁邊,每人手裡拿著一桶公仔麵。

  李建昆帶著盧然,向年長的村民們打聽起來。

  得到的結果很糟糕。

  這條河叫洗馬河,屬於該地區複雜的熱帶雨林河系中的一支。

  而整個河系縱橫交錯,擁有數不清的支流,最終會從不同地方匯入大海。

  也就意味著,洗馬河根本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下游,沿河而下,隨便拐個岔,就進入了別的支流。

  這時,一位鄉里來的兵哥哥,用蹩腳的普通話說:「只要是河邊的村子,其實都在打撈屍體,地震發生時,很多人都想到往河裡跳。如果不是他們村的人,會報給救援隊,救援隊又會反饋到鄉鎮,身上有身份證明的話,鄉鎮那邊應該有記錄。」


  盧然側頭問:「有嗎?」

  李建昆搖頭道:「不知道,只知道他們的包裹都丟了。」

  「先通過鄉鎮機關查查看?如果沒查到,倒是好消息,說不定沈姑娘被衝到下游,自己從哪爬上岸了,只是災區現在通訊基本都斷了,一時半會聯繫不到外面。」

  盧老師的這番話,亦是李建昆的內心祈禱。

  李建昆望向說話的兵哥哥:「能帶我去你們鄉鎮嗎?」

  「這沒事。」

  這名兵哥哥昂頭看了看天色:「只是路很遠,天黑之前我們趕不到,晚上的話……看不清路,很危險。另外只去我們鄉鎮找,怕是不夠,戰馬坡村在我們鄉的邊緣,旁邊是另一個鄉。」

  李建昆皺了皺眉,他無法坐在這裡等著。

  孔八斤突然開口道:「我說句直白話,您別怪,其實查這個不重要。」

  李建昆怔一下後,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果沈姑娘的名字已在鄉鎮的記事簿上,現在得知,和過幾天得知,沒有差別。

  想起昨晚的遭遇,孔八斤直到現在仍心有餘悸,他擔心的還不是他的戰友們,而是眼前這位,他這次的特殊任務,就是不惜一切代價確保此人的安全。

  此命令凌駕於一切任務之上。

  他也沒想到夜晚趕路會這麼危險,他無法再同意一次。

  「現在的問題是,假設這姑娘的名字不在鄉鎮的記錄上,我們該怎麼找她?

  「有些事急也沒有用,沒個章法的話,現在通訊癱軟,災區任何地方都很雜亂,我們會像無頭蒼蠅一樣,那就真叫大海撈針了。

  「至於去這兩個鄉鎮查名字的事,我明天一早安排人過去。」

  李建昆無法確定是他比較聰明,還是更冷靜。

  他的話說到了正點子上。

  盧然安慰道:「其實沈姑娘安然無恙的話,咱們也沒必要太擔心,她是高級知識分子,腦子靈光,總能照顧好自己,等通訊恢復後,就能聯繫外面了。」

  李建昆沉聲道:「怕就怕,她現在正處於危險中,等待救援。」

  那他多耽擱一秒,沈姑娘就多一分危險。

  可是,孔八斤說的在理。

  即使想救沈姑娘,也得有個章法,否則就是無頭蒼蠅亂撞。

  然而,能有什麼章法呢?

  李建昆呆坐在篝火旁,陷入了沉思。

  盧然和災民們搭起話,也是替孔八斤了解這邊的受災情況,回去好作匯報。

  村民們潸然淚下,你一句我一段,訴說著這場災難和內心的痛楚。

  「晚上我們在村公所看電影,突然轟的一聲響,像打雷樣,有白光一閃,人就全滾到地上了,我們趕緊起身往家跑啊,我家離村公所近,房子才建了一個月,到家一看房子倒平了,我們是一家三口都去看電影了,躲過一劫,我又到我爸家去一看,塌房裡埋著五個:我媽,我兩個侄女,我妹,我堂哥……」

  「牆塌了,我被壓著,我眼睜睜看著一根著火的房梁掉下來,戳穿了我那十八歲大姑娘的頭,還有她小弟,當場被牆打死,大姑娘原本農曆十月結婚的,婚禮都備得差不多了……」

  「當時地底下就像有條大蛇要鑽出來一樣,人都站不穩,電線冒火,家裡沒一會就燒著了,屋頂上的瓦噼里啪啦砸下來,房梁也垮了,我小姑娘在家,我想著我死不要緊,小姑娘才六歲啊,我拼了命把她背出來,跑到外面那時我還笑了,我背著小姑娘撒丫子狂奔,她一動不動,原來……早、早死了,早死了啊!」

  …

  那一夜,村里死了近三百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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