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8章 不哭

2024-11-06 11:34:29 作者: 刀9
  第1138章 不哭

  由於距離震源中心最近,竹塘鄉的一片平坦荒野,成為了瀾滄縣最大的安置點。

  從空中俯瞰,或綠或藍的帳篷井然有序地紮根在地,成片成群,蔚為壯觀。

  歷經一個多月的規劃、安排和搭建,這裡儼然已形成一個大型臨時社區,收容了數萬災民,並建立了諸如衛生所、後勤保障部、搜救部等多個臨時工作機構。

  現在,進入安置點的主路上,由幾輛綠皮解放車組成的車隊,正緩緩駛近。

  後斗里載滿了人。

  除了搜救部的工作人員之外,多半是衣衫襤褸的災民。

  災民們的組成很複雜。

  有些是守著自己還未徹底倒塌的危房,不肯離開的老人家,搜救人員們不得不做工作勸離。

  須知,眼下餘震仍然不斷,誰也無法預料那些房子會不會在下一次餘震中倒塌。

  有些是在地震中倉皇跑路的逃難者,或是地震時恰逢身處外地的本鄉人,現在過來安置點和家人團聚。

  也有些是搜救人員在路上撿到的人,現在還搞不清具體身份,歷經過地獄般的場景後,不乏人出現精神問題。

  反正先帶回來,等查明之後,如果是本鄉人,就安排他們和家人團聚,當然,前提是他們還有家人在世;如果是外鄉人,再報到上面,等待統一安排調度。

  李建昆和富貴提前收到消息,已等候在臨時搜救部的藍色大帳篷外面。

  當頭車停穩,兩人分別走向車輛兩側,腳下緩步而行,昂著頭,雙眼一眨不眨掃視著每輛解放車的後斗。

  配合默契,輕車熟路。

  這一個月來,這樣的工作他們每天都在做。

  在地震後零碎不堪的災區,想要尋找一個人,不斷排查是唯一辦法,沒有任何捷徑可走。這期間李建昆生出過很多點子,均未能湊效,或受限於條件無法開展。

  孔八斤帶著他的人,分成數組,在竹塘鄉和臨近的一個鄉,逐村逐寨進行排查。

  李建昆自己則留在全縣最大的安置點,一邊就地排查,一邊和其他的安置點保持密切聯繫,利用信息進行排查。

  一個月過去,毫無收穫。

  眼前這幾輛解放車上,仍不見沈姑娘的身影。

  「沒事,下午還有一批。」李建昆對富貴說。

  富貴點了點頭,沒有開口,每過一天,他的話都會變少一些,他不希望自己哪句話沒說對,打消了李建昆的積極性,事實上……他內心已經絕望了。

  全靠李建昆身上的那股精神帶動著他。

  李建昆確實是個不簡單的人。

  有他這樣的對象,是紅衣姐的幸運。

  「建昆同志!建昆同志!」

  身後傳來聲音,李建昆扭頭看見聯絡部的小馬正快跑過來。

  等小馬來到身前,他問:「怎麼了?」

  「有人來探望您。」

  李建昆皺了皺眉。

  小馬趕緊補充一句:「這次是首都來的,您家裡的人。」

  這一個月期間,李建昆幾乎每天都有訪客,冉姿、艾菲、黃茵竹、丁兆玲、皇甫靜文……連強哥和老高都結伴來過。

  全被他轟走了。

  家那邊,李建昆隔三差五會報平安,千叮萬囑,讓他們不要過來的。

  李建昆暗嘆一聲,拔腿前往自己的帳篷。

  他獨自擁有一頂藍色帳篷,上面分配的,他也沒有拒絕,他需要獨處的空間,安置點裡的其他人沒有絲毫意見,誰都知道,這些頂好的進口防震帳篷,全是他捐贈的。

  「李先生。」

  「李先生好。」

  「今天有消息嗎?」

  …

  一路走過,遇見他的災民紛紛見禮,有些人關切地詢問。

  大家現在也都知道了他待在這裡的原因。

  帳篷撐起來後,裡面是個矩形空間,有五六平方的樣子,一側擺著一張鐵架雙人床,下鋪鋪著被褥,上鋪放著行李雜物。

  床頭旁有一張還算新的紅漆五屜桌,上面有一盞拉線式檯燈,以及一些書本筆紙。

  帳篷入口處左側,有一個木質洗臉架,上下兩層各放置著一隻搪瓷盆,掛架上掛著兩條毛巾。

  現在,帳篷里戳著一男一女。

  男的一副許文強式的打扮,只是不夠高大,沒能完全撐起那件黑色呢絨大衣。

  女的穿著白色羽絨服,配藍色牛仔褲,扎著馬尾辮,青春活力,元氣滿滿。

  走進帳篷看見二人,李建昆翻了個大白眼:「來幹嘛呀。」

  王山河訕訕一笑:「沒事,就來看看。」

  李雲夢粉嫩的唇瓣微啟,欲言又止。

  兩人帶來了一隻大皮箱,裡面塞滿過冬的衣物、營養品,以及首都特色糕點。

  李小妹忙不迭拆開一盒桂花酥投喂,黑瑪瑙般的眸子裡閃爍著晶瑩,她懷疑二哥現在有沒有一百三十斤。

  李建昆吃了一塊,齁甜,拒絕了她塞到嘴邊的第二塊,遂從山河手上接過一根白盒裝的華子。

  「家裡都好吧?」

  終究是李建昆先打開話匣子。

  王山河表示都好,除了貴飛懶漢不太安分,跑去了慧州,他安排了兩個人跟著外,其他就算有事,也是好事。

  「沈家那邊按我說的辦了吧?」李建昆又問。

  王山河點點頭後,苦笑道:「已經起疑了,沈叔特地打電話到報社找領導,問外出採訪怎麼這麼久。」

  他頓了頓道:

  「瞞不了太久的。」

  李建昆深吸一口香菸,白色的煙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燒掉三分之一:「能……瞞多久是多久吧。」

  要怎麼把這個消息告訴沈家人呢?

  他們才剛找回兒子。

  李建昆不知道,真不知道……

  「二鍋。」李小妹咬咬牙開口。

  李建昆側頭打斷她,責備道:「現在不是期末備考的時候嗎,你過來幹嘛?」

  李小妹並不想被他打斷:「回去吧。」


  李建昆挑起眉頭,沉聲道:「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我在這挺好的。」

  「好什麼呀,你看你,還有個人樣嗎!」

  李小妹終究沒繃住,一下子淚奔了。

  李建昆表情柔和了一些,伸手撫摸過她光潤粉嫩的臉頰,替她拭去淚珠:「找到紅衣,我會回去的。」

  「這都一個多月了,要是能找到早找到了,二哥你醒醒吧,紅衣姐已經不在了!」

  王山河頭皮發麻。

  李建昆巴掌掄起來,又頓在空中。

  李小妹卻踮起腳尖,將眼淚婆娑的小臉,往過送去:「你打死我也要說,難道一輩子找不到紅衣姐,你在這待一輩子嗎?」

  「滾!」

  「我不!」

  李建昆拽住她手腕,直接往帳篷外拉:「王山河!」

  王山河猛地一哆嗦,趕緊跟出去。

  李建昆望向他:「帶著她,滾蛋!」

  「建昆……」

  「別讓我抽你,不准再帶他們過來!」

  王山河深深地嘆息了一聲,抬手摟住李雲夢的肩膀:「走吧小妹。」

  「我不走,不走!我要帶他回去,我要帶他回去啊!」

  附近帳篷里的災民們都被驚動,沒人敢走近,各自戳在所在的帳篷外靜靜觀望著,許多人都欲言又止,其實都想勸勸。

  李先生是有大能耐的,各方面都將他的事當成頭等大事,當然這都是應該的。

  像他這種找法,一個月一點音訊都沒。

  實話實說,這人大概率沒了。

  找不到親人……連屍首都找不到的,何止他一個?

  大家都認了。

  李小妹嚎哭聲漸行漸遠。

  回到帳篷,放下帳簾,李建昆坐在五屜桌旁的靠背椅上,雙手用力薅住頭髮,將頭深埋在雙膝之間。

  不知過去多久。

  察覺到身旁有些異樣,李建昆側頭望去。

  只見一個小女娃,雙手捧著一束小野花,遞到他面前。

  這個四歲半的女娃,是帳篷里的常客之一,她和奶奶入住的帳篷就在旁邊不遠,李建昆這裡總有人拜訪,沒有空手的,零嘴什麼的都分給了附近的孩子們。

  女娃叫小花。

  原本儘管家庭貧困,卻有個幸福的三代之家。

  這場災難帶走了她的爺爺、媽媽和兩個哥哥,父親現在在醫院,脊椎受損,只有腦袋可以活動,餘生都得躺在床上。

  「給。」

  小花將手裡的小野花往前推了推:「你哭了嗎?我奶說不能哭,哭就泄了氣,要勇敢,我還要照顧我爸。」

  李建昆接過小野花,將小花攬進懷裡,昂起頭道:「沒、沒哭。」

  ……

  ……

  半個月後。

  望著眼前這個眼窩深陷、皮膚暗沉,與初次見面時簡直判若兩人的男人,孔八斤艱難地搖了搖頭。


  男人從五屜桌旁的紅漆靠背椅上站起來,踱到他身前,死死盯著他眼睛問:

  「你確定兩個鄉的每一個村每一個寨都找過?」

  「我確定。」

  男人腳下一個趔趄,孔八斤趕忙攙扶一把。

  他遲疑一下說:「您要保重。

  「事到如今,只能做最壞的打算,僅剩下兩種可能:

  「1、屍……屍體遺失,或沉或埋在哪裡,或衝進了大海,或……沒了。」熱帶雨林里多蟲蟻野獸。

  「2、人離開了我們搜索的範圍。

  「但,這種可能不合邏輯。」

  無須孔八斤分析,李建昆也明白其中緣由。

  眼下通訊已逐步恢復,如果紅衣還活著,且有能力離開,她肯定能知道親人在擔心,沒道理不聯繫家裡。

  李建昆如墜混沌,大腦一片空白。

  孔八斤將他攙扶到靠背椅上坐下,靜靜在旁邊站了幾分鐘,然後長嘆一聲,默默離開帳篷。

  帳篷里與半個月前比,有了些變化。

  原本放置行李雜物的鐵架床上鋪,被整理出來,鋪上了嶄新的帶卡通圖案的被褥。

  呼!

  帳篷簾被掀開一角。

  十二月末的寒風灌進來,一個「村姑」抱著洗衣服的木盆隨後走進。

  盆是空的,衣服已洗好,晾曬在帳篷外拉起的繩索上。

  「發什麼愣?

  「把桌子收拾一下,我去打飯。」

  村姑一邊捋下捲起來的棉衣袖子,一邊走到五屜桌旁,她正準備伸手去取桌上的兩隻鋁飯盒時,紅彤彤的手腕忽地被一隻大手嵌住。

  沒有一絲溫度,仿佛一根冰柱,李建昆將她的手拉到眼前,看見了滿手觸目驚心的凍瘡和裂痕。

  這本是世間最好看的手之一。

  「你有病嗎?」他紅著眼睛,一字一頓道。

  「沒你病大。」

  啪!

  黃茵竹抬起另一隻手,拍掉他的狗爪子:「沒想到這邊也這麼冷,再不去打飯,待會打過來又是涼的。」

  說罷,薅起兩隻國民鋁飯盒,快步走向帳篷外面。

  黃茵竹半個月前又過來了。

  這次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徹底融入這邊的生活,儘管很難,但她自忖適應力一直很強。

  村婦們會手洗衣服,她學學也能會。

  災民們吃的蘿蔔白菜,她照樣吃得。

  李建昆轟了她一千八百回,打死不走。

  就一句話:「你不走我不走。」

  「別打了,我們回去。」

  身後突然傳來聲音。

  吱——

  仿佛有個剎車音。

  黃茵竹瞬間止步,轉過身,眨巴著仍然清澈明亮的烏黑大眼睛:「回去?」

  李建昆點了點頭。

  黃茵竹差點沒做個「耶」,原地起蹦,不過考慮到他的心情,終究忍住了。


  至於她,她對沈紅衣沒感情。

  「那我收拾東西。」

  驀地,黃茵竹竟生出一絲不舍。

  儘管這邊的生活很艱難,但這頂帳篷像是他們的小窩,每天有二十個小時相伴在一起,夜裡隔著床板,她能聽見他的呼吸。

  李建昆從靠背椅上起身:「我去聯繫一下白鷺。」

  白鷺在市里,統籌由1+1慈善基金會主導的救助工作。

  ……

  ……

  上午八點四十五分,白鷺提前來到市府大樓里的一間會議室。

  不承想,會議室里的紅漆橢圓形會議桌旁,已坐滿一半人。

  「喲,大家都這麼早啊。」

  眾人紛紛起身打招呼,態度十分客氣,臉上皆洋溢著真誠的笑容。

  這次的地震,對於本市而言可謂一次全所未有的沉重打擊,據不完全統計,有數百萬人流離失所,毀壞房屋四十萬間,破壞七十萬間,直接經濟損失超過二十億!

  面對這樣的巨大浩劫,災後工作異常艱難,1+1慈善基金會在其中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除了提供了上千萬美元的救援物資外,受基金會創始人李建昆先生的影響力和號召力,東南亞的許多華僑富商還通過1+1慈善基金會,慷慨解囊,合計向本市捐贈了約五億人民幣的錢款和物資。

  不到九點,通知到的所有與會者悉數到齊。

  大家的視線皆落在白鷺身上,並不清楚她召集這次會議的目的。

  「是這樣的,我們基金會的創始人李建昆先生,昨天下發了幾個任務,事關災後重建工作,這肯定離不開本地的配合,所以有必要先讓大家知道一下。」

  聽到這個名字,大家不禁肅然起敬。

  同時,也有些人暗暗嘆著氣,表情頗為惋惜和不好意思。

  白鷺繼續說道:

  「首先,接下來,我們基金會將給受災最嚴重的三縣,每個縣捐贈十所中小學、五所孤兒院。」

  嚯!

  三十所中小學!

  十五所孤兒院!

  「感謝感謝,哎呀,這感謝的話都不知道再怎麼說了。」

  「李先生想得周到啊,再窮不能窮教育,災後的孤兒問題也必須首要解決,孩子們才是未來。」

  「先生大義,我相信三縣的孩子們,都將永遠銘記先生的恩情。」

  …

  「其次,我們基金會將再捐贈五億人民幣,支援災區重建工作。」

  嚯嚯!

  又五億!

  加起來十億!

  會議室里沸騰了。

  大家喜極而泣,如此一來,再加上上面的賑災措施,災後重建的大問題,可解。

  統一規劃之下,受災的三縣,興許會比過去建設得更好。

  啪啪啪啪啪……

  會議室里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此時任何的感謝話,都無法表達他們的心情。


  「另外,三縣之內河系複雜,缺乏治理,李先生將個人捐款修繕這些河道,有一個要求,他的原話是:

  「我要這些河,堤壩穩固,寧靜安然,清水常流,花開兩岸。」

  這?

  眾人面面相覷。

  「白理事長,修得像公園裡的河一樣?」

  「要達到李先生的標準,應該是吧。」

  「白理事長,你們知不知道三縣境內的河道有多長?」

  「請相信我,李先生絕對清楚。」

  「天吶,這要花多少錢啊?」

  「多少錢,李先生都會給。」

  好傢夥!

  在座許多人都怔住,感覺完全沒有必要。

  但也有些人,很快回過神來,明白了李建昆的想法。

  有位女同志熱淚盈眶道:「我們瀾滄支持李先生的決定,修!」

  ……

  ……

  災區和災民們現在尤其需要一些利好的消息。

  當1+1慈善基金會和李建昆個人的又一次捐贈,消息傳播開後。

  引發了極大反響。

  災民們皆是精神為之一振,許多人更是重燃了對生活的希望。

  在竹塘鄉的最大安置點,消息傳來後的第一時間,人們蜂擁向東邊的那間藍色帳篷。

  感激的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

  李先生走了。

  里三層外三層的人面對空蕩蕩的帳篷,痛哭流涕,他們甚至沒能送個行!

  一位鄉里的女同志,牽著一個小女娃,從人群分出的過道中走進帳篷。

  帳篷里的那張紅漆五屜桌上,書本筆紙都被清空,僅剩下一幅畫,一幅用彩筆描繪的卡通畫。

  畫裡既有明媚的天空,也有狂風暴雨。

  一株植被倔強地生長著。

  從一朵小花,經歷幾個階段,最終成長為一顆參天大樹。

  階梯式的連環畫右上方,參天大樹下依偎著幾個人:

  有拿著水煙的爺爺。

  有扎大麻花辮的媽媽。

  有調皮打鬧的兩個哥哥。

  有重新站起來的爸爸。

  有摩挲著樹幹的奶奶。

  「小花,這畫是給你的,有什麼……特殊含義嗎?」鄉里的女同志蹲身在小女娃身旁。

  「有!」

  「哦?」

  「是我和叔叔的秘密。」

  「……」

  她家連張全家福也沒有。

  她只和叔叔說過一遍,爺爺、媽媽和兩個哥哥是什麼樣的,叔叔竟然畫得這麼像。

  她好像看見爺爺、媽媽和兩個哥哥活了過來。

  一直被這一片的災民們視為開心果的小花,寶貝似的地將畫抱在懷裡,一邊眼淚嘩嘩流,一邊攥緊小拳頭:「我不哭,我不哭的……」

  叔叔,你也不能哭,她祈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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