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2章 有天命之人
申時行不想和林泰來討論什麼詞臣的升遷問題,這樣會讓他感到內閣大學士首輔的尊嚴被冒犯。
所以申時行對詞臣選拔之事避而不談,就另起了話頭說:
「剛才聽你說,吏部準備推舉工部尚書葉夢熊遷轉為兵部尚書?」
林泰來滿臉詫異:「不會吧?老前輩不會是才從我這裡聽到消息吧?
按道理說,在日落之前,老前輩就能獲知吏部部議內容。莫非現在內閣的耳目如此閉塞了?」
申時行抬頭看了幾眼牆壁,牆壁上還掛著「制怒」兩個大字,然後才對林泰來說:
「不要打岔跑題,老夫只是想私下裡與你探討幾句。
葉夢熊去兵部也就罷了,老夫可以不反對。但為何要讓翰林掌院學士陳於陛去工部?」
林泰來反問道:「老前輩的意思是?」
「有資格出任工部尚書的人有很多,你們吏部卻偏偏推舉一個翰林學士,這不是顯得朝廷無人麼?
比如先前加工部尚書銜、總督壽宮修建事務的周采,也很合適。」
林泰來同樣避而不談,只說:「吏部的部議已經有結果,沒必要再多說了。」
就是不想聽首輔你囉嗦,所以今日白天才急急忙忙的回吏部搶先開會,避免被干擾。
如今提名結果已經出來,那就更不想再聽首輔囉嗦了。
申首輔看著林泰來,仿佛在看一個刻意與內閣作對的老派吏部天官。
片刻後,申首輔又重新開口說:「兩個尚書提名都是你說了算,莫非真就如此不賣老夫面子?」
林泰來滴水不漏的回答說:「老前輩此言差矣!
提名並非是我說了算,而是根據實際情況推出了最合適的人選,還望老前輩成全。」
申首輔忽然答應說:「既然你這麼有道理,那麼老夫成全你。」
林泰來略感奇怪,為何申首輔如此痛快就讓了?原本他預計,可能還要反覆拉扯七八個回合。
於是林泰來試探著說:「那麼再說說翰林院掌院學士的事情?」
如果陳於陛通過了廷推,去工部任職,翰林院掌院學士的位置就空缺了,這也是個很關鍵的位置。
申首輔假裝怒了,拍案斥道:「你不要得寸進尺!」
已經給你林泰來讓出一個尚書了,你還想來摻乎掌院學士的選拔?
果然如此!林泰來明白自己猜對了,就笑嘻嘻的說:
「老前輩何必如此敏感,詞臣升遷還不是你們內閣說了算,我又能影響什麼?
隨便先談幾句也無妨,我還能幫老前輩參詳參詳,話說老前輩中意的人選到底是誰啊?」
申時行依舊堅持原則說:「與你無關。」
「那就算了。」林泰來起身告辭,「既然老前輩無意多談,那我也不強求,今晚就此別過,也算是回鄉前的提前告別了。」
這次輪到申時行疑惑了,林泰來有點太痛快了吧?不死纏爛打的林泰來,還是林泰來麼?
雖然明知道林泰來可能正在進行拉扯,申首輔還是忍不住說:「你這就要走?」
林泰來答話道:「這兩天會非常忙碌,除了準備離京之外,還要拜訪朝廷老人,搜集一些往年黑材料備用,故而未必有閒暇時間再來向老前輩辭別了。」
申首輔莫名的問道:「誰的黑材料?」
林泰來非常坦蕩蕩的回答說:「原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庶吉士教習張位的黑材料。」
臥槽!申首輔猛然站起,原本和藹的神態變得有點扭曲。
縱然以申首輔之心性,此時心裡也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
「你怎麼想到的張位?」申首輔脫口而出問道。
不是首輔藏不住話,而是林泰來的表現過於驚悚。
要知道,這個叫張位的人已經在家歇好幾年了,先前也不是特別出名的人物,林泰來根本沒見過也不認識。
此時林泰來也不走了,又重新坐下,驚奇的說:
「老前輩中意的人選還真是張位?我隨口亂猜,竟然也能猜中?」
申時行:「.」
今晚的拉扯輸了,徹底輸了。自己心裡秘密都被林泰來猜透了,還怎麼贏?
在朝廷中,有資格和林泰來進行深入談話並坦率交換意見的人不多,申首輔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次數很多。
所以申首輔早就注意過,林泰來的見識簡直嘆為觀止。
從百八十年前的宮中秘聞,再到當代各種名人之掌故,林泰來淵博的令人髮指。
申首輔一直認為,可能是有個跨越時代、見多識廣的老人向林泰來傳播過這些知識,或者乾脆就是有宮中大璫向林泰來泄密。
但申首輔還是沒想到,林泰來在無緣無故的情況下,竟然連自己心中所想都能憑空猜出!
要知道,自己推薦張位上位的想法,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這個秘密只有自己心裡知道。
而且張位當前並不在朝廷,明面上跟自己沒有任何關係,一般根本想不到自己會推舉張位。
那麼林泰來又是怎麼猜到的?匪夷所思的像是有讀心術似的。
申時行穩定了心神,沉聲問道:「你為什麼會認為,我要推舉張位復出並掌管翰林院?或者說,我為什麼要推舉張位?」
林泰來一臉茫然,「我也不知道理由啊,我只是隨便猜了下。」
在原本歷史上的萬曆十九年,因為密疏外泄事件,首輔申時行和次輔許國雙雙辭職。
然後未經廷推,申時行直接向皇帝推薦了趙志皋、張位入閣補位。
根據這條歷史信息,林泰來就能大膽猜測,申時行心裡已經看中了張位,如果有機會肯定要推薦張位上位。
在本時空,已經失去了趙志皋的情況下,張位大概就是申時行的「唯一」了。
至於申時行推薦張位的動機,他林泰來又哪裡能知道啊?
那些歷史材料里,又沒寫明白申首輔的心理活動。表面上看起來,申時行與張位似乎也沒什麼特別關係。
申首輔盯著臉上寫滿茫然的林泰來,心裡還是琢磨不透。
難道林泰來就是史書上那些似有「天命」的人物?就算是無中生有胡亂猜測,也能恰好猜出別人意圖?
林泰來見申首輔久久無言,便求知若渴的問道:「老前輩可否講解,到底為什麼推舉張位?」
申時行:「.」
你林泰來到底有沒有邊界感?連這種窺伺別人心理活動的問題也問?
猶豫了一會兒後,申首輔還是詳細回答了,畢竟無論如何,張位在詞林怎麼也繞不開林泰來。
「原因有二,第一是近年來由於某些人的刻意推動,朝廷黨爭愈演愈烈,而皇上對朝堂結黨之事多有疑慮。
所以起用張位這種久不在朝的大臣,更容易迎合皇上心理,獲得皇上支持。
第二,張江陵之後,內閣多是束手束腳、不敢任事之輩。
而張位此人性情精悍、勇於擔當,今後的內閣需要有這樣的人挑起重任。」
林泰來的好奇心和求知慾得到了滿足,恍然大悟說:「原來如此!」
現在林泰來大致明白申首輔的思路了,估計首輔想著先起復張位,同時期待禮部尚書羅萬化在今年的冬至國本大劫隕落。
然後由張位頂替為禮部尚書,再然後,若有包括首輔在內的閣臣隕落,就繼續推舉張位頂替入閣。
由此可以看出,申首輔也預見到了國本大劫的殘酷性,並為此預先布局了。
最後林泰來承諾說:「老前輩推舉張位起復,我絕不阻截!」
以此換取申首輔不搗亂,關於兵部尚書的廷推就能更容易通過。
談完了後,夜深人靜,林泰來再次起身告辭。
臨走前,申時行問道:「你認為,以今年冬至為節點的國本之爭會出現什麼局面?」
林泰來答道:「皇上漸失耐心,或許會直接逼迫內閣、禮部的大臣表態。」
申時行又問:「可有什麼應對之道?」
林泰來沉默一下後,回答說:「已經無解。」
申時行忽然又開始羨慕林泰來,實在太超然了。
從五年前也就是萬曆十四年,國本之爭還沒苗頭時,林泰來就開始孜孜不倦的和鄭家結仇,新仇舊恨一籮筐。
甚至引來鄭貴妃指使內監圍攻,又被皇三子當眾罵成「奸邪」,這才造就了林泰來如今的超然。
五年前看著林泰來和鄭家大打出手時,誰又能想到今日情況?難道這也是天命?
送走林泰來後,申首輔對好大兒申用懋感慨說:「林九元似有天命。」
申大爺慵懶的打了哈欠,不以為意的說:「父親你才知道?我早看出來了。」
此後一段時間,朝廷高層又又又經歷了一輪人事洗牌。
兵部尚書換人!工部尚書換人!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學士換人!
再遲鈍的人也覺得,朝廷現狀實在太不穩定了,好像隨時要崩的感覺。
從萬曆十四年到萬曆十八年,數年間朝堂一直很穩定,間或更換一個部院大臣,也稱不上震盪。
可是從去年到今年,一年多的時間裡,朝廷部院七卿竟然全部換了人!
吏部尚書從楊巍換成了王世貞,戶部尚書從王之垣換成了于慎行,禮部尚書從于慎行換成了羅萬化,兵部尚書從王一鶚換成了葉夢熊,刑部尚書從陸光祖換成了孫丕揚,工部尚書從宋纁換成了陳於陛,左都御史從吳時來換成了陸光祖。
翰林院一把手從陳於陛換成了張位,大理寺卿從周采換成了周繼。
這樣換人的規模力度,簡直是前所未有,就算是清算張居正時也沒這樣過。
但朝廷已經穩定下來了嗎?今年冬至又一次國本大劫即將到來,讓朝臣心裡再次蒙上了陰影。
但是這一切暫時與林泰來沒有直接關係了,他已經拿著探親假離開京師,踏上了返鄉的路程。
因為擔心運河封凍的緣故,所以這次林泰來選擇了陸路,並且不辭辛苦快速穿過了臨近京師的北直隸,進入了河南境內。
大概是北直隸距離京師太近,又受京師直轄,施展不開的緣故。
利用職務之便,林泰來弄了一堆沿途各地四品以上官員的花名冊,以備查閱。
門客顧秉謙也反覆仔細翻閱這些花名冊,幫著東主查漏補缺。
當夜宿於衛輝,顧秉謙詢問道:「東主想先見誰?」
旅途無聊,林泰來就考驗顧秉謙說:「河南這邊是什麼狀況?你說應該先見誰?」
雖然在歷史上,顧秉謙以「白須兒首輔」之醜名流傳,但好歹也是首輔,官場基本功還是很不錯的。
聞言便答道:「巡撫周世選曾經家居十七年,萬曆十二年才重新被啟用為給事中,這年也是申相完整執政的第一年。
而後周世選僅僅用了四年時間,就當上了河南巡撫,從各種跡象看,此人絕對是申相之黨羽,不然不可能如此迅速升遷。」
林泰來毫無興趣的說:「打又打不得,收又收不了,此人沒啥意思。」
顧秉謙繼續說:「河南按察使鄒學柱,餘姚人,最關鍵的是他夫人姓陳,應該屬於清流勢力。」
林泰來也同意說:「此人不但和清流勢力大將、原文選郎陳有年是同鄉,妻子居然與陳有年還同姓。
哪有這麼巧合的事情?估計此人就是清流黨人,陳有年的親友,看看有無機會收拾他吧。」
顧秉謙回應說:「常言道強龍不壓地頭蛇,想拿捏按察使並不好辦,除非在本地能找到自己人幫忙。」
林泰來說:「我多繞路的目的,不就是為了擴大影響和收人麼?
不挑起紛爭和衝突,又怎麼尋找和發展自己人?正所謂疾風知勁草,烈火識真金!」
顧秉謙:「.」
東主的境界,真是望塵莫及。
隨後又聽到林泰來長嘆道:「越發感覺自己根基薄弱了,你看隨便找個省份路過,巡撫就是首輔的人,按察使就是清流勢力的人!
而我卻要想方設法的收人,能不能收到人還不一定。」
顧秉謙寬慰說:「申相也好,清流勢力也罷,都已經發展十年左右了。
而東主你畢竟才入朝兩年,不用太心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