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5章 此處不留爺
進入臘月後,大明京城中過年的氣氛逐漸出現,並且一天比一天濃厚。
今年的朝堂年終大戲是「王天官詐病賺總憲」,正戲演出已經結束。
現在只剩下了番外懸疑,就是名聲盡毀的左都御史孫丕揚到底是將會主動走人,還是死皮賴臉的堅持不辭職,等著開春後被圍毆?
各衙門雖然還沒有正式封衙放假,但也開始進入放羊摸魚的狀態。
這個時候,又有一批戰報從朝鮮國發回了京師,但在官場沒有引起太大波瀾。
林經略從勝利走向勝利,又在朝鮮國收復了一個道,又以極為出色的傷亡比殲滅了一萬倭軍,這些已經不能讓君臣感到觸動了。
連陣亡一百九十九人這樣的數字,都讓朝廷上下毫無感覺了。
這批戰報的最大亮點可能是這次林經略沒有先登,但卻進行了一次斬將。
對這批戰報,別人看過也就看過了,但資深准大圓滿御史錢一本卻陷入了愁思,應該如何彈劾經略林泰來?
也不知為什麼,這次內線沒有給自己傳遞私貨,好像林經略最近什麼壞事都沒做似的。
這不可能吧?林九元怎麼可能不做壞事?
但以林九元的地位,無論在朝鮮國幹什麼壞事,就算是燒殺搶掠這種罪行,一般也不需要特意向朝廷保密啊。
反正這種沒有內線情報的狀況,就讓錢御史陷入了困境。畢竟作為新崛起的反林旗手人物,他必須要說點什麼。
暗自琢磨的錢御史獨自在都察院徘徊,卻遇見了同年御史萬國欽。
萬國欽問道:「錢兄可曾為林泰來寫了一點什麼沒有?」
錢一本答道:「尚未寫。」
萬國欽就說:「錢兄還是寫一點吧,朝堂諸君都很愛看錢兄的彈章。」
錢一本苦笑道:「這次不好寫啊,那林泰來這次居然沒有焚城,也沒有縱兵劫掠、殘害百姓的事情。」
萬國欽冷哼道:「林泰來公然侮辱敵將屍首,有悖仁義之道也。還大肆收留重用朝鮮奸賊,豈不等同於鼓勵不忠不義?」
錢一本愕然,這同年反林都反成魔怔人了吧?
這可是兩國之間的戰爭,還要對敵將講究仁義原則?
而且朝鮮國的奸賊又不是大明的奸賊,對李朝是不是愚忠和大明有什麼關係?
作為標誌性的旗手人物,錢御史終究是要寫一本彈章的,但這次只能自行發揮了。
在深入研究了近一兩個月的軍報後,錢御史終於在封衙之前上疏彈劾林泰來!
「臣監察御史錢一本彈劾經略朝鮮大臣林泰來畏敵怯戰,拖延戰機!」
每個看到這本彈章開頭的人,腦中都是恍恍惚惚的。你錢御史怎麼敢彈劾林泰來「畏敵怯戰」的?
林泰來入朝以來三次大捷,兩次親自先登、一次親手斬將,共計殲滅倭兵三萬七千人以上,怎麼看也跟「畏敵怯戰」完全不沾邊。
就算是無中生有和胡編造謠,也要講究一下基本邏輯的。
再往下看,只見錢一本寫道:「林泰來素以勇武蒙蔽朝廷,其實乃怯懦之輩,只敢以眾凌寡。
歷數林泰來入朝各戰,平壤城之戰,以四萬餘官軍對一萬六七千倭兵;咸興府之戰,以兩萬三千官軍對一萬二千倭兵;吉州之戰,以兩萬七千官軍對一萬倭兵。
而如今官軍主力四五萬雲集開城周邊,面對漢城數萬倭兵,卻逡巡不前,不敢再戰!
由此可見,林泰來只敢在絕對優勢時勇猛出擊,與敵人兵力相當時就膽小怯懦,實乃畏敵怯戰之人也!
先前種種事跡,不過是蒙蔽朝廷,竊取功績的假象!」
看完了錢御史的彈章後,眾人無不震驚!反林黑林還得是看錢御史啊!
這本彈章的角度之刁鑽,思路之清奇,當真是令人不得不嘆服。
連內心並不在意別人怎麼彈劾林泰來的林黨,這回也有很多人被錢一本整破防了。
在更新社的年終聚會上,就有人叫囂,應該發動社團力量整治錢一本。
不過這種聲音被更新社秘書長周應秋勸住了,周秘書長說:「在可控的前提下,要允許不同聲音的存在,這對各方面都好。」
有人不服的說:「難道就任由錢一本胡言亂語,詆毀九元君之名聲?」
周應秋不得不臨時編起話術,耐心解釋說:「如果兵部尚書不是自己人,錢一本如此妄議軍機,可能會導致兵部亂命,擾亂九元公之部署,那就罪該萬死!
但現有葉大司馬在,無論錢一本如何狂吠,也不會造成實質性影響,故而沒必要計較太多。」
解釋完了後,周應秋暗暗想道,還是要找個機會,私底下警告錢一本。
就算是氪金玩家,肆意妄為也要有個度!
此時兵部尚書葉夢熊開口說:「其實兵部承受的壓力也很大,開城距離漢城不過一百二十里,將近五萬大軍已經雲集在附近。
但林九元卻計劃休整過年,還說什麼等二月二以後再繼續南下,確實在面子上有點說不過去。
戰爭前線的短暫休整在正常情況下,哪有要休整兩個月的?正常戰爭里時機成熟就打,哪還管過年不過年的?
朝鮮國小朝廷對此非議頗多,近日國王也為此上表苦苦哀求大軍立刻南下。
皇上已經把朝鮮國王的表文下發到兵部,我正不知該如何答覆。」
葉大司馬當眾說出這些,也是為了集思廣益,讓別人幫著自己編一下答覆說辭。
畢竟林泰來的行為確實違反了正常的軍事邏輯,到底應該如何糊弄過去,很需要煞費思量。
總不能一句「欲速則不達」,就把皇帝打發了吧,皇帝在藩國國王面前也是要臉面的。
眾人一時間也沒想出什麼合適說辭,在戰鬥力絕對占優的情況下,距離敵軍只有一百二十里卻按兵不動,確實也挺不好解釋的。
在禮部主客司工作的沈珫此時也說:「我看朝鮮國王最近確實極為不安分!他還上表請求返回朝鮮國內,還說被林九元所阻攔。」
有人不滿的說:「這國王為何總想回國,就不能老老實實的充當一個流亡小朝廷麼?」
其餘人一起點頭道:「九元君還是心善,沒有改換王位上的人。」
只有周應秋拿出一個密封摺子,然後介紹說:
「這是九元公月初送回來的密信,說是遇到了涉及朝鮮國王的事情時開拆。」
眾人若有所思,看來林泰來已經預見到了,朝鮮國王的不安分?
快過年了,朝廷事務消停了不少,萬曆皇帝最近心情也比較鬆快。
這日萬曆皇帝正在西苑就著雪景飲酒,忽然瞥見司禮監掌印太監張誠腳步匆匆的往這邊趕。
踏馬的肯定又有麻煩事了,萬曆皇帝掃興的想。
張誠走到皇帝近前,奏報導:「有朝臣上疏,斥責朝鮮國王廢長子而立次子,違逆禮法,請陛下予以責罰。
又據東廠消息,外間流傳說,朝鮮國王之所以立次子為世子,乃是受了陛下的影響,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萬曆皇帝眼前一黑,這都什麼跟什麼?朝鮮國王立次子為世子有什麼問題?怎麼也要牽連到自己?
明面上說是斥責朝鮮國王,其實是衝著自己來的,根本上還是為了鬧國本!大過年的也不消停,真是煩死!
張誠又道:「首輔趙志皋有密疏進呈,應當與此事有關。」
萬曆皇帝親自拆開了密疏看去,只見得上面寫道:
「陛下不宜為朝鮮國王分辨,無論最後如何結果,於陛下而言沒有任何益處。
另可將所有朝鮮國表文,以及斥責朝鮮國王奏疏留中不發,對朝鮮國王不聞不問冷處理。」
此後萬曆皇帝將趙首輔密疏給掌印太監張誠看了眼,吩咐道:「就如此辦!真晦氣!」
張誠也贊同道:「對朝鮮國王冷處理最好,將相關表文留中,不要議論、不要明發旨意,免得皇爺引火燒身。
反正有林泰來鎮守東國,那邊也出不了大事,有事情林泰來自會處理。」
「朕乏了,你去吧!」萬曆皇帝覺得好心情都被毀了,起駕回宮睡覺。
在封衙之前,朝鮮國求援正使尹卓然又來到了禮部主客司,拜訪主客司代理當家人沈珫。
「不知敝國大王之祈請,朝廷可有回應?」尹卓然問道。
都這麼熟悉了,沈珫也就不打官腔了,很熱心的答道:「有人上疏斥責貴國國王立次子為世子,請陛下責罰貴國國王。
而後陛下為了維護貴國國王體面,將相關表文奏疏都收了回去,然後留中不發,看樣子是打算冷處理了。」
尹卓然臉色很難看,真感覺有點無妄之災的意思。
自家國王看起來生死存亡的大事,而在天朝皇帝心裡,只是為了「不煩心」就可以無視和擱置冷處理。
尹正使斟酌了片刻後,開口道:「我準備離開京師回歸了。」
沈珫詫異的問道:「這是為何?在京師不好麼?」
尹正使擲地有聲的回答說:「祖國在召喚我,我要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沈珫:「.」
大家都這麼熟了,就別演戲了。
如果尹正使你真有這個報國激情,當初全境淪陷時怎麼不回去?
尹正使又長嘆道:「當初大王任命我做使節,主要任務就是為了請援。
如今天兵已經勢如破竹,我還有什麼必要繼續留下?
在這裡只是虛度年華罷了,人生還是要做些更有意義的事情。」
「行!」沈珫回應道:「那我也不勉強留你了。我這就幫你辦理相關憑照,讓你順利通行到遼東寬甸堡!」
「不不!」尹正使連忙道:「沈大人不要誤會,不是去寬甸堡!」
沈珫問道:「貴國國王和殿上臣大都在寬甸堡,你不去寬甸堡述職還想去哪?」
尹卓然有點不好意思的說:「在下想辦理去九連城,然後過江到義州的憑照。」
沈珫似笑非笑的說:「咱們林經略有令,一般情況下,嚴禁朝鮮陪臣過江回朝鮮國。」
尹卓然咬牙道:「在下不做朝鮮國的官了,自行棄官!去投奔林經略!」
沈珫:「.」
你怎麼玩這麼大?有此必要麼?
尹卓然無奈的說:「沈大人有所不知,在下在國內屬於北人黨。先前還算得勢,故而在下能做兩次朝天使。
倭亂之後,我們北人黨的黨魁被流放,黨派勢力急劇衰弱。
如今在下在京師一事無成,無法促成大王重返國內,殿上的西人黨和南人黨必定會藉機將在下治罪!
若被扣上欺君辱國的罪名,只怕連性命都難保!
正所謂,此處不留爺,爺去投經略!」
沈珫連連感慨,人生在世真是如同飄萍。
誰能想到,眼前這個不是在宮門哭,就是在禮部插科打諢的使節,居然不經意間就有性命之危了。
他這才明白,為何剛才尹卓然聽到說皇帝打算對朝鮮國王不聞不問時,臉色突然難看了。
對尹正使來說,這就意味著任務失敗,要成為激烈黨爭的犧牲品。
想了想後,沈珫答應下來說:「我可以幫你過鴨綠江,但是林九元能否幫你,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尹卓然答話道:「當年在下第一次做朝天使,就是九元公接見的在下。
當時九元公隨口給我國大王說了個諡號,又索要我國地圖,在下就能看出,九元公的心思非同常人。
如今九元公故意拖延戰機,不肯迅速收復王京,明顯也是有意為之!
在下不知道未來我國會變成什麼樣,但眼下的九元公一定正在用人之際!
在下精熟漢話,又與九元公認識多年,若主動棄官去投奔,九元公憑什麼不用在下?」
沈珫嘆道:「今日方知閣下之果斷也!」
而後又建議說:「如果有可能,你把使團里的人都拉上,如今懂漢話的朝鮮人必定是最稀缺人才。
不要擔心路上安危,我會向大司馬申請,沿途動用官軍護送,保你平安見到林九元。」
尹卓然這才感到自己真正獲得了安全感,叩首致謝道:
「多謝沈大人之義助,在下沒齒難忘!惟願他年還能在光祿寺與大人同吃西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