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完了這五個名字,老校長朝領導席疾步走去,他走得太急太快了,以至於看上去有些跌跌撞撞的。
當他走到領導席前時,現任校長還在講話,大體上都是一些套路的發言,林飛然基本沒在聽,只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位老校長。
老校長費力地躬著身,讓自己的目光和領導席後的五個老校友平齊,他每看清一個人的臉,都會直起腰長吁短嘆片刻。這時,校長的講話完畢了,下一個環節是老校友代表發言,那個名叫李靜淑的老奶奶拿起學校給準備的發言稿看了看,便摘下老花鏡放下發言稿,用她這個年紀少見的,和氣而輕快的口吻說道:「老師們好,同學們好,我是你們的老校友,七十年前,我在這所學校念書,那時候我十六歲,和你們這些小朋友差不多大……」
老校長不住地點著他那半顆頭,似乎很是感慨,他伸出一隻手,像安撫小孩子一樣在李靜淑白髮蒼蒼的頭上摸了摸。
其實老校長看上去也就是六十來歲的樣子,和這位李靜淑老奶奶比起來,可以說是年輕了,所以這一幕看上去多少有些黑色幽默的感覺,但林飛然完全笑不出來,他定定地望著台上這一幕,眼睛亮亮的。
「今天我來到這裡,想和在座的各位小朋友們分享一段往事。」李靜淑不緊不慢地講述著,「這所學校的創辦人,是一位名叫江杜若的老先生,在我們的祖國遭受侵略的那段時期,江老先生堅持著沒有關閉這所學校……」
老校長頻頻點頭,似是有些手足無措般轉過身面對著台下上千名師生,他的半邊臉上反射著台上的燈光,好像是在流淚。
接下來,李靜淑回憶了少時在此求學的往事,說到當時的條件是多麼艱苦,形式是多麼嚴峻,她講到江老先生有一次收到了一籃子村里人送的雞蛋,他小心翼翼地把一顆雞蛋分成四份,給他們這些學生補身子……
「我這輩子,都沒再吃過那天那麼香的雞蛋!」李靜淑笑呵呵地說道,她旁邊的那四位老校友紛紛點著頭跟著她笑起來,似是很有同感,連從來沒有笑過的老校長也咧開那半張嘴,笑出了聲。
他們這些老人家笑得開懷,但台下這些年輕的、生活幸福的高中生們不太能理解這有什麼好笑的。
——多少年的老梗了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餵。
禮堂中一片靜默,不過林飛然的班級坐得離舞台比較近,於是林飛然怔了一下,便立刻帶頭笑了起來!
林飛然:「哈哈哈!」
笑得特別真情實感,十分捧場!
顧凱風挑起眉毛看了看自己身邊笑得像朵花一樣的媳婦兒,為了不讓林飛然自己笑得尷尬,立刻就跟著笑了起來。
顧凱風:「哈哈哈哈哈!」
還多哈了兩下!
王卓:「哈哈哈哈哈臥槽!」
笑點低夫夫!
笑聲仿佛會傳染,三個人笑了起來,舞台附近的其他人也就跟著嘻嘻哈哈起來,氣氛總算不尷尬了。
在這之後,李靜淑又講起了當年外國侵略者突然來襲,要把自己抓走的那件事,講到江老先生是如何為了保護她而犧牲時,李靜淑的聲音帶上了哭腔,而老校長則呆立在原地不動了。
「江杜若犧牲了?」老校長自言自語著,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又將手輕輕按在領導席的桌面上。
那隻虛無縹緲的手臂整條沒入了桌面中。
就像第一天知道自己沒有實體一樣,老校長驚得整個身子都猛地一顫,緊接著,他迅速抬起那隻手,在自己缺失了一半的頭上抓摸著。
「我的頭……」老校長喃喃自語道,「那半個頭呢?」
他的手不可置信般在自己的脖子上方摸索了好一會兒,才終於醒悟過來,他僵立在原地,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又抬頭看看周圍的人。
那些和他不一樣的,活生生的人。
「我們沒有辜負江老先生的期望……」李靜淑說起那一屆學生們後來的去向,每一個為國家做出了貢獻的人她都提到了,包括她自己,「我在國家科研院一直工作到退休……」
老校長似是已經從得知自己死訊的震驚中緩過神了,他豎著大拇指,不住地點著頭,李靜淑每說起一名同學,老校長就中氣十足地大喊一聲好。
「這所學校走出過很多人才,我相信今後,會有更多、更優秀的人才從這裡走出去,為我們的祖國和社會做出貢獻。」李靜淑說著,顫巍巍地站了起來,道,「我知道江老先生再也看不見了,但是今天在這裡,我要向他鞠一躬。」
她費力地對著面前的空氣彎下了腰,另外四位老人也彼此攙扶著站了起來,他們一齊向面前的空氣鞠了一躬。
他們想像著,他們敬愛的江老先生就在前面。
他們敬愛的江老先生的確就在前面。
他有些局促不安地擺著手,嘴上不住說著「可以了,可以了」,想讓他的這幾個老學生快直起身,他背對著台下,對著那幾個學生發出粗糲沙啞的哭聲,如果不是親耳聽見,林飛然幾乎不敢相信一個那樣端莊自持的老知識分子會哭得這樣悲切而不加克制。
然而,隨著老校長的哭聲響起,那本應存在著半個頭的虛空中驀地出現了許多微弱的光點,像是螢火蟲的尾光,淺淺的,淡淡的。那光點越來越密集,它們盤旋飛舞著,溫柔地落在老先生那暴露了七十年的傷口上,那光點越聚越多,在達到了一個頂峰後,光芒驟然消散……
老先生的頭重歸完整了,他長身鶴立,面容清癯疏淡,模樣看起來一點也不嚇人了。
他轉頭望向台下,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