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精在門口踟躕了片刻,一咬牙一跺腳,跟著林飛然進去了。
戲精眼睛四下張望著,緊緊地跟著林飛然,臉上的表情走馬燈一樣飛快地切換著,期待、羞澀、失落、釋然……她一方面恨不得下一秒就看見正等著自己回家的主人,另一方面又在告誡自己不要懷抱期望,主人無牽無掛,一定早就輪迴了,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流落在外這麼多年,能回家就要知足了。
「哎你說,」戲精用力甩了下頭,為了掩飾內心的慌亂扯著林飛然說話,「主人他是不是也有可能還沒轉世?」
「肯定也有可能。」林飛然認真道,「鬼也不一定是必須要有執念才不轉世的,有的鬼沒什麼特殊原因,就是單純地不願意轉世,他們覺得就這樣在人間當個鬼挺好,這種鬼我也見過不少。」
戲精撫了下心口,激烈附和道:「就是就是,幹嘛非得轉世。」
顧凱風似笑非笑地看看她:「你主人現在說不定就在哪唱戲呢,你不是說他這輩子除了戲什麼都不想嗎?說不定他生前沒唱夠,捨不得轉世。」
戲精飛快點頭:「你說的有道理!」頓了頓,戲精又道,「你們不知道,我和人死了變成的鬼不一樣,我是精怪,有那麼一點兒小法力,如果主人的魂還在的話,我能給他個大驚喜……」
林飛然好奇:「什麼驚喜?」
戲精俏皮地一笑:「不告訴你。」
林飛然知道她這麼多話只是為了分散內心的不安,也不追問,只是東一句西一句地陪她聊著,到處連參觀帶找沈鳳升。
來這邊之前林飛然和這邊文物保護研究處的工作人員通過電話,林飛然委婉地表示自己家中有一件疑似沈鳳升當年失竊的戲服,想要帶過來鑑定,如果是真的就物歸原主,雖然林飛然知道這件戲服百分之百是真的,不過該走的流程肯定是要走的。
故居分為前院後院,前院有四間陳列室,其中一間被專門用來展出沈鳳升生前穿過的戲服以及用過的道具,陳列室中,戲服們被固定在玻璃展櫃後的牆面上,沈鳳升生前靈氣充盈,在開著陰陽眼的狀態下,林飛然眼中的這些戲服上面或多或少都有些雲霧樣的淡白氣流縈繞著,林飛然轉向戲精,問:「那些白色的就是靈氣?」
「對。」戲精斜睨著陳列室中的戲服們,傲氣地一揚下巴,「光沾染了主人的靈氣有什麼用,主人心裡沒那麼喜歡它們,缺了這份喜愛之情,它們再過幾百年也成不了精。」
語畢,戲精叉著腰在陳列室中昂首闊步地走了一圈,神情十分冷艷,看起來非常像一位在後宮巡視的皇后!
戲精:「哼,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妖精。」
林飛然:「……」
你自己才是小妖精好嗎!
兩人帶著戲精在前院轉了一圈,戲精一邊四處看,一邊滔滔不絕地向他們講述著故居從前的樣子。
講著講著,戲精單薄的肩膀突然垮了下來,喪氣地小聲嘟囔道:「主人還真不在了……」
「還有後院呢,」林飛然安慰著戲精,一邊朝後院的方向走,一邊照著門票上的介紹念道,「後院有起居室、書房、臥室還有花園,沈老先生如果沒去輪迴,在這些地方待著的可能性更大,就算這裡沒有,他生前常去的劇院什麼的,也有可能啊……」
林飛然低頭看著門票,一隻腳剛剛踏上通往後院的台階,便聽見一聲悠長婉揚的調子從遠處裊裊地傳來,林飛然身旁的戲精像個猝不及防地遭遇了偶像的少女,面色潮紅,眸光晶亮,蹦跳著尖叫起來:「是主人!是主人的聲音!」
林飛然還沒來得及反應,戲精已一陣風似的循著歌聲的方向飄了過去,林飛然和顧凱風拔腿追上,越過那道院門的一瞬,天空似乎猛地變了個顏色,耀目的火紅如同一道鋪天蓋地的巨網沉沉地壓下來——那是栽了滿院,正值花期的鳳凰木,大朵大朵的紅花恣意綻放著,遮天蔽日。
林飛然想起之前戲精和自己說過的,可能是因為名中帶一個「鳳」字,所以沈鳳升對鳳凰木這種植物情有獨鍾,居所的小花園中只有一種樹,就是鳳凰木。
「真漂亮……」林飛然正望著眼前的美景發怔,小指頭卻忽然被顧凱風輕輕勾了一下,顧凱風指向一株鳳凰木道:「然然快看。」
林飛然朝顧凱風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不遠處的一株鳳凰木下,一個頎長縹緲的身影正緩緩轉過來。
沈鳳升是壽終正寢的,過世時他年紀已經很大,只是保養得當,加上氣質清雅,所以仍能看得出幾分年輕時的俊美,那滿頭白髮在紅花映襯下愈發潔淨若雪。
他的目光淡淡地掃過來,落在足不沾地地飄向他的戲服精身上。
「主人!你知道我是誰嗎?」戲服精在距離沈鳳升幾步遠的地方站定了,帶著哭腔問。
沈鳳升負手而立,他的五官緩緩舒展開,眼角泛起笑紋,遙遙的,林飛然只模糊地聽見他說了一句:「知道。」
後院靜寂了一瞬,沈鳳升帶著淡然的篤定與欣喜道:「你回來了。」
語畢,他對她張開了雙臂。
戲服精哽咽著,朝沈鳳升撲了過去。
然而,她並不是以一個女人的形態接近沈鳳升的。
隨著戲服精和沈鳳升的距離拉進,她那露在戲服外的頭頸、手足,都在飛快地變淡消失,她身上穿著的那件戲服,也迅速地癟了下去——那件戲服中的身體消失了,戲服精變成了一件真正的戲服。
戲服朝沈鳳升飄過去,那空蕩蕩的水袖與裙擺無風自動,最終輕盈地落在沈鳳升身上。
就像一個遲來了幾十年的擁抱。
而就在戲服落在沈鳳升身上的一剎那,沈鳳升雙目緊閉,整個人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猛地向後仰過去,林飛然瞪大了眼睛,幾乎要以為沈鳳升的身體馬上就要一折兩半,然而林飛然的擔心很快就被驚訝取代了。
——沈鳳升的身體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年輕了起來,滿頭銀髮頃刻間化為青絲,面容上的皺紋不復存在,那件戲服不知何時已經穿在了他的身上,而此時的他看起來居然只有十七八歲的樣子。
少年的沈鳳升重新站直了身體,他緩緩睜開雙眼,眸光流轉,顧盼神飛。
他開口,靈秀悠婉的一聲唱調響起。
他的眼睛沒有看向林飛然和顧凱風,他似乎根本就沒有留意到周圍還有這兩個人的存在,他只是縱情地唱著,自顧自地唱著,也許是唱給自己,也許是唱給他身上的戲服。那圓潤綿長的聲音如同精細的銀線,徐徐纏繞在鳳凰木的枝頭,又飄飄悠地墜下……天地間仿佛只餘下這一件事,只餘下這一個人與這一件戲服。
再也沒有其他了。
沈鳳升不知唱了多久,他似乎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畢竟鬼魂是不會累的。林飛然和顧凱風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聽了好一會兒,直站得腿都酸了,林飛然動了動腿,踉蹌了一下,被顧凱風順勢勾著腰攬進懷裡。
「太美了。」顧凱風感慨道,「這趟真是值了。」
林飛然眼睛亮亮的:「我都捨不得走了,我們在這聽到關門吧。」
顧凱風笑了:「好啊。」說著,牽著林飛然走到沈鳳升正對面的一株鳳凰木下,用衣袖為林飛然拂去灰塵與落花,道,「然然坐著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