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紹卿,忠良也!
一赦,一殺。
韓紹給出了一個完全相左的答案。
這樣一來,倒顯得他剛剛盛譽自己仁慈的話,有些言不由衷了。
『這是在嘲諷朕……婦人之仁,行事縮手縮腳?』
赤色真龍的龍目有些錯愕。
但垂目望著韓紹並不避諱自己目光,滿是真摯赤忱的眼神,太康帝又感覺自己有些想多了。
畢竟這世上的武夫大多性情直率,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這小子武夫出身,又只有這般年紀,哪有這麼深沉的心思?
所以在李瑾喝出那句。
「放肆!陛下當面,安敢大放厥詞!」
太康帝語氣淡淡。
「李瑾,退下。」
說話間,盤踞於上空的巨大赤色龍身一個俯衝。
等落於侯府內廷,已經化作一道頗具文氣的帝袍身影出現在韓紹面前。
說起來,他們這一對君臣儘管早已神交了有些日子。
對於韓紹而言,太康帝更是他穿越這一年來的重要配角。
但要說得見其面,卻還是第一次。
和腦海里勾勒的形象差不離。
作為大雍天下名義上的最強者,單單登極就已經一甲子的太康帝看起不過中年。
而能生出姬瞾那等女子,模樣自是不差。
只不或許是被逼居於南宮日久,周身氣質有些陰鬱。
那眉宇間流露出的文氣,更是沖淡了天下至尊本該具備的霸氣與威嚴,顯得太過於克制與隱忍。
而與之相對,太康帝此刻同樣也在打量韓紹。
雖說先前李瑾已經在他面前,勾勒過韓紹的模樣。
但如今親眼見到,太康帝還是忍不住在心底感嘆一聲。
『確實是美姿儀。』
也難怪他的曌兒一眼見了,便自此念念不忘。
只可惜造化弄人,終究是錯過了這一段姻緣。
而這就在太康帝這念頭倏忽而過間,一旁的李瑾眼見韓紹這般放肆地直視陛下,當即就要再次呵斥。
太康帝倒是無所謂地擺手打斷。
「無妨。」
說著,望著韓紹問道。
「不知朕的冠軍侯,今日見了朕,可有什麼感觸?」
韓紹聞言,似是認真想了想,隨後點了點頭。
「有。」
太康帝生出幾分興致。
「說說看。」
韓紹欲言又止,片刻之後,才嘆息一聲道。
「陛下比臣想像的,要蒼老一些。」
這話出口,幾次被太康帝阻止的李瑾,終於色變。
「冠軍侯你好大的膽子!安敢謗君!」
原本心情還算不錯的太康帝,也是漸漸陰沉了臉色。
身為一國帝君,最忌諱的便是言及這個『老』字。
就如同那林間獸王。
一旦露出疲老之態,餘下強壯的年輕野獸,便生出覬覦王座、取而代之的野心。
而且與這個『老』字常伴的,則是『死』。
太康帝目光直視韓紹,似要將韓紹里外看個通透,從而揣度他說這話的居心何在。
只是韓紹卻仿佛沒有覺察到一般,更沒有理會李瑾的狺狺吠語,兀自道。
「陛下修為已臻人間絕巔,本該千秋萬壽。」
「如今正值壯年,卻是雙鬢染白。」
「臣觀之,心中唏噓感懷的同時,亦才方知陛下肩負之天下,何其沉重!」
所謂欲揚先抑。
這拉扯之道,不但可以應用於男女之道。
拍馬屁時,用出來也是得心應手。
韓紹說這話時,甚至恰到好處的露出一抹心痛之色。
看得太康帝一陣怔忪失神。
恍惚間,他仿佛有種尋常百姓幼子眼看老父背負辛勞日漸老邁,心中痛苦無奈的既視感。
這種感覺卻是太康帝活了這麼久從未感受過的。
至高無上,則孤家寡人。
於臣下如此,於子嗣親眷同樣也是如此。
他這一生,生子有九,包括姬瞾在內的帝姬也有不少。
卻從未有人用這般口氣,在自己面前說出這話。
也沒有人看到過他坐在那個位置上的辛苦與疲憊。
此刻聽到韓紹這話,太康帝心中忽然生出幾分很是陌生的暖意。
他懂朕!
這個『懂』,不是揣摩聖意的『懂』。
而是一種太康帝從未感受過的親近。
「你……」
太康帝張了張口,卻忽然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此刻,他忽然有些後悔將這小子讓與那遼東公孫為婿了。
若是年初時,自己當機立斷直接賜婚,讓這小子與自己的曌兒成就好事。
自己這君父之名,是否會名副其實一些?
這般念頭閃過,太康帝忽然走上近前,拍了拍韓紹的肩膀。
「朕身為這一朝帝君,為了肩負這天下,付出些許代價,乃是分所應當。」
「你也無需太過介懷。」
說起來,韓紹剛剛說他蒼老的話,本身並無差錯。
黃天道席捲八州,鎮國龍鼎為之而破。
雖說先有欽天監老監正捨身補鼎,阻止了氣運傾瀉。
後有韓紹勒石燕山、壘土封禪,拓土萬里彌補了一部分氣運。
但因此折損的生機,卻是彌補不回來的。
太康帝有感覺,自己怕是活不到第二百年大壽了。
不過大雍開朝以來,歷代帝君無不早夭而崩。
太康帝因此早就有了心理準備,所以倒也沒什麼接受不了的。
只是他這般坦然,卻是讓韓紹有些驚訝了。
而更讓他驚訝的,是太康帝隨後又似是感慨地道了一聲。
「其實這天下絕巔的風景……也無甚意思。」
這話無疑是出自內心的肺腑之言。
在韓紹這個外臣、後輩面前說出,太康帝頓覺失言。
可話已出口,卻是收不回來了。
正感覺有些尷尬之際,只聽韓紹竟是頗為認可的點了點頭。
「陛下是說……高處不勝寒麼?」
韓紹這話,太康帝稍加回味,眸光便是一亮。
高處不勝寒?
可不正是如此!
「臣得陛下青睞,屢加厚恩,這才有幸年少登高。」
「每每暗自思及,便不自覺心生寒意。」
「一惶,一覺醒來,從這雲端墜落。」
「二恐,行將踏錯,辜負了陛下厚望,讓陛下因此蒙羞。」
「故而時常午夜輾轉,夙夜難寐。」
聽到韓紹這番有關『一惶、二恐』的言語,一旁的李瑾不禁暗自瞪大了雙眼。
害怕、惶恐?
所以你年初時,將冠軍城中那些世族高門子弟屠戮一空?
所以你讓虞陽鄭氏等一眾幽北高門雞犬不留?
所以你敢對咱家這個陛下忠犬,屢次不敬?
該死!
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麼?
只是不管李瑾如何腹誹,聽聞韓紹這話的太康帝卻是頗為理解地感慨道。
「卻是苦了你了,朕之過也。」
韓紹正色。
「為陛下,紹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亦不悔也!」
太康帝聞言,定定看了韓紹一陣。
最後嘆息一聲道。
「紹卿,忠良也!」
「設使滿朝朱紫皆如紹卿,朕何憂之有?」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