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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今亡亦死,死國可乎

2025-01-01 07:34:18 作者: 鶴招
  第202章 今亡亦死,死國可乎

  天色如墨,濃稠欲滴。

  空中倉促地打起了雨滴,高府大門外的拼殺,在陣雨朦朧中愈演愈烈。

  雨水的氣息裹挾著血腥氣,漫無目的地捲入高府。

  隔著大門,還能看到外面分成兩團,正在廝殺,白色城磚上濺染了血色。

  休休之聲,厲嘯不絕。

  「殺!」

  鋒銳的箭鏃泛著寒光閃過,就是數名腕纏白巾的亡命之徒倒地。

  刀戈槍劍衝撞在一塊,噗噗噗聲不斷,伴隨著鳴嘯、碰撞、咒罵,雙方眨眼間碰撞數次,陣型散亂,攪在一團。

  只是片刻,橫錯交抵的屍體落下,血浸透了地面,又被砸落的雨滴裹挾,滲入地下。

  ……

  與此同時,高府後門外的巷道,一隊身著黑色玄甲的隊列,宛如一條蜿蜒遊行的黑蛇,由遠而近,急行不止。

  「巡捕盜賊!逮治奸民!無辜散開!」黑色玄甲的隊列居於前方的兩人口中呼喊不斷,在前開道。

  驚得尋常百姓狼狽躲避,倉皇歸家,巷中的民房緊閉,道旁府邸看門的家丁掩門張望。

  驚得為臨近年關而懸掛上的大紅燈籠,無風而動,倒影出影影幢幢。

  身著黑色玄甲的軍列,振甲沉悶,轉過一道巷口,迎面撞上兩名戒嚴在巷口的廠衛。

  後者嚴陣以待,露出警惕的目光,立刻有人舉著火牌走上前去:「我是五城兵馬司劉尚義,率眾前來護駕!」

  兩名廠衛聞言,鬆了一口氣。

  這個位置,這個節點,確實應當五城兵馬司來得最快了。

  正想著,便迎上前去檢查火牌。

  火牌當然沒什麼問題。

  那人收回火牌,部眾也走到近前。

  嗯?這甲……五城兵馬司的制式是這樣麼,怎麼不太像?

  正準備仔細打量。

  便在這時,只聽一聲陰沉又堅決的命令:「殺了!」

  噗噗兩聲。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兩名廠衛,登時倒在了地上。

  咻地一聲響起。

  遠處拐角戒嚴的廠衛見勢不妙,轉身欲逃,一支箭羽直直從胸口透出,撲倒在地。

  劉世延將手中弓箭遞給副官,抬腳闊步越過兩具屍體,仰頭看著天穹,身後是數十精兵甲士,如影隨形。

  「不要耽擱,繼續前行!皇帝隨行的廠衛,多數已被前街的白蓮賊引出,咱們直取後門!」

  豆大的雨點突然砸下,落在劉世延頭戴的斗笠上,順著肩膀流到微微顫抖的手臂上,從手持火牌的蒼白五指間滑落,而後便消融在地上的水凼里。

  他自然不是什麼五城兵馬司劉尚義,那是他兒子,如今已經送出京城了。

  不過也得益於此,他手中的道道程序,都是真的不能再真的真貨。

  他劉世延作為五軍都督府右都督簽發火牌,五城兵馬司領命護駕,誰能說半點不對?

  若不是趕時間,多給這些廠衛分辨一時三刻,一樣能夠通行。


  雨點才下不過幾個呼吸。

  便能見得晦暗的雲層里電蛇隱現,眨眼間,一道雨簾便布滿了劉世延視線之內。

  枯枝爛葉在鋪著鵝卵石的石板上被敲打得只剩殘肢斷臂,又被這條玄甲黑蛇無情擰在腳下,成為了快速竄行的痕跡。

  一行人沉默而肅然地前行著。

  從巷口走出,一隻腳踩過水凼,泥濘四濺,靠近劉世延,赫然是有人早已在此等候。

  來人從懷裡取出一封書信:「誠意伯!我教已經將您親眷安然送出京城,自此天空鳥飛,海闊魚躍!」

  「這是貴公子給誠意伯的信。」

  說罷,便將書信遞給劉世延。

  劉世延面容冷峻,冷哼一聲:「臭九儒說話一副窮酸樣,從了賊都改不了的酸腐味!」

  前元定製十等,儒生位列第九等,僅在乞丐之上,如今文武不和,恰作了勛貴言語上的利器,蔑稱為臭九儒。

  譏諷一句後,更是毫不客氣將信件一把抓過。

  劉世延倉促掃過與兒子約定的秘鑰字眼,確認無誤後,便猛地將其攥成一團,胡亂塞進嘴裡。

  他一身玄甲,動作之間,振振作響,盡顯多年行伍的風姿。

  趙護法這些時日居中與劉世延勾兌,自然明白這人的性子,一言以蔽之,便是脾氣火爆,性愛遷怒。

  厭惡文官進而遷怒友軍都是收斂的了。

  劉世延在嘉靖年間偽造南京兵部、魏國公簽字,詐稱聯名上奏,事發後被世宗勒閒住。

  彼時同樣連世宗皇帝也一併遷怒,而後「數上封事,不報,忿而恣橫」。

  隆慶年間,又因「陰謀魏國公嗣位、私造兵器、聚眾殺人」,為穆宗皇帝令回籍聽勘。

  劉世延這次不僅遷怒上了穆宗皇帝「妄稱星變,指斥乘輿」,甚至連太祖皇帝一併遷怒,認為老朱家不守信用,沒有善待勛貴,私下散布文章,「惡繪太祖畫像,詆毀皇祖明旨」

  簡而言之,劉世延就是剛愎暴虐的廢物而已。

  這種廢物的譏諷,趙護法自然不放在心上。

  甚至反過來說,正要利用這種剛愎之輩,攪亂天下局勢,截斷大明朝的氣數——換個溫和之人,又豈敢做下這種大逆不道之事?像施光祖那般,被杖得奄奄一息,都要口呼萬歲謝恩,這種人又哪裡能為大事?

  是故,趙護法唾面自乾,拱手一禮:「話帶到了,誠意伯後會有期。」

  劉世延聞言,只是嗤笑一聲:「後會有期,好一個後會有期。」

  本是嗤笑,笑著笑著,他卻越發放肆大聲。

  「哈哈哈,我誠意伯一脈,世襲罔替,免二死,某今日斬了皇帝的狗頭,說不得還能免上一死,安度晚年也未可知!?」

  趙護法見狀,明知是玩笑話,心中仍是忍不住暗贊一聲。

  臨大事有這般靜氣,果斷鎮定,也是不類凡俗,狂傲到一定地步,亦不失為大氣魄!

  趙護法真心實意彎腰一禮後,這才轉身離開。

  現在城裡殺作一團,有人甘做利刃,有人束手觀望,有人渾水摸魚,已然是趁亂離京的最後時機——至於前門舉事的信眾,刺王殺駕截斷大明氣數這般天大的事,總要有犧牲才對。


  劉世延只淡淡瞥了一眼,啐了一口賊子,便收回目光,繼續前行。

  這時,天穹陡然一亮。

  電光掃過,將京城照得煞白。

  緊接著「轟」一聲,雷鳴大作,將一切異響都壓了下去。

  劉世延一行人寂然無聲,再無停頓。

  借著雨簾的遮蔽,在雨中埋頭竄行。

  噗噗之聲不斷。

  驚聲,劈砍聲,慘叫聲,盡數掩蓋在了雷雨之中。

  「天助我也!這一場雨,無論是皇帝的耳目,還是營衛馳援,都必受遲滯!」

  劉世延掃過雨幕下的街道,心中不由為天機閃過一絲慶幸。

  朱家皇帝刻薄,連老天也看不下去,要讓他出了這口惡氣!

  自萬曆二年,劉世延受得石茂華暗中運作而復起,還送上了五軍都督府右都督的位置後,他便自然而然地上了晉黨這艘彼時穩固無比的賊船——內閣王崇古為首,兵部尚書石茂華,右都御史霍冀,還有太僕寺卿羅鳳翔、復起便有入閣資歷的張四維,說是如日中天都不為過。

  於是,自此以後。

  劉世延便在石茂華、霍冀的暗中授意下,把持五軍都督府「市恩兵將,命自中出」,乃至「收納亡命,安插軍中」。

  皇帝雖然在有心控制京營,但兵部與五軍都督府一同,在法理上本就有著不下於皇帝的合法性,事情自然簡單無比。

  而作為回報,兵部石茂華輕描淡寫就包庇了劉世延「擅用關防牌票、私造兵器」的事。

  都察院霍冀則是將其「奸奪財產妻女、聚眾殺人、雕刻假印、刊刻謠詞、妄稱星變、詛咒龍脈」的御史彈劾,悄然按了回去。

  其餘的「糾黨成群、占據田洲、截留賦稅」等小事,更是不值一提。

  本作品由整理上傳~~

  本以為這樣的暢快日子一度能過到壽終正寢。

  奈何,天有不測風雲。

  皇帝刻薄剛愎,非要推行什麼新政,不知好歹地從草場一路查到了馬政上。

  給了苑馬寺卿做交代還不肯罷休,竟然挑撥王崇古與石茂華、羅鳳翔等晉黨眾人反目!

  皇帝這就是分明就是趁機針對晉黨、兵部、五軍都督府!

  赤裸裸地藉故攬權!

  皇帝要對石茂華下手,那他劉世延還在賊船上應該怎麼辦?

  懷柔伯施光祖就因為占了幾千畝地,享用了些許下賤民女,順帶打死了民女的不識相男人,這點小差錯,就被皇帝杖殺在縣衙之中。

  那他劉世延馬政資敵,市恩兵將,命自中出,詆毀朱重八,怨懟朱厚熜、朱載坖,擅用關防牌票、偽造火牌、雕刻假印、收納亡命,豈不是要誅九族!?

  是故,當有人提議先下手為強,宴上刺駕時,劉世延毫不猶豫就同意了!

  銷帳銷帳,還有什麼銷帳方式能比得皇帝駕崩的?

  尤其代宗、武宗珠玉在前,皇帝一死,張居正這些人說不得都要被反攻倒算,還有什麼舊帳能帶到新朝去?

  可惜的是,還是失於倉促,沒能讓藩屬將這口鍋背到背上去——虧得他已經像隆慶年間時做的一樣,提前偽造好了火牌,隨時準備調動京營。


  而皇帝的反撲,更是如同暴風驟雨一般。

  一夜之間,石茂華出逃,羅鳳翔下獄,翌日,兵部一干主事、郎中悉數停職留任,主持國宴的禮部官、內臣,要麼被北鎮撫司帶走,要麼都察院上門。

  兩日功夫,就查到了五軍都督府頭上,而劉世延,也被逼上了絕路。

  既然都到了這種地步,他還能做什麼呢?

  劉世延想到這裡,神情逐漸猙獰起來。

  「與其像條野狗一樣被按死砧板上,不如拉上皇帝陪葬!大丈夫生當五鼎食,死當亦五鼎烹,不能名留青史,亦要遺臭萬年!」

  妻兒都送走了,再差也好過引頸就戮,被皇帝夷滅三族,還要口呼萬歲!

  如今牽掛盡去,正當他勃發匹夫之怒的時候了!

  流血五步,天下縞素!

  劉世延腳下的步伐不由再快了三分。

  身後的近衛,既有多年以來收納的亡命之徒,也有數代生養在伯府的家生子,此時皆是悶不吭聲,只有甲冑振振作響。

  轉進如電。

  不多時,眾人轉過一道街巷,劉世延終於在巷口放緩了腳步——此處轉出去,便是高府後門。

  臨門一腳了!

  空氣中瀰漫著血腥氣,似乎是前街傳來的,喊殺聲方興未艾,只是淹沒在了雨簾中聽不真切。

  劉世延取下斗笠,整理著身上的甲冑,隔著巷牆,眸子幽幽地看著高府。

  也不知皇帝身邊帶了多少廠衛,前門的白蓮賊又引走了多少,皇帝是會躲在府中瑟瑟發抖,還是會慌不擇路從後門逃離,被他撞個正著……

  終究是刺王殺駕天大的事,無論劉世延嘴上多麼豪邁,心中都是平息不了的驚濤駭浪。

  「所有人,整理片刻!準備隨我面聖!」

  劉世延乾澀而低沉地吩咐了一句。

  一眾甲士或興奮,或木然,或略帶惶恐,只在安置妻兒父母黃金良田的誘惑下,尚且無人退縮。

  劉世延自己則是低下頭深吸了一口氣,猛然一咬舌頭,終於讓雙手停住了抖動。

  腳下的雨水,已經沒過了腳踝。

  珠簾玉幕般的雨,層層迭迭地抖動,嘩嘩作響。

  蔓延枝杈般的電,張牙舞爪地肆虐,明滅不定。

  劉世延將手按在刀柄之上,心中不斷說服自己:「某這一生澤民剿寇、忠君愛國,不意竟被逼到了這個地步,非我謀逆,實朱家失德矣!」

  皇帝為勛貴所刺,是多麼天大的干係,劉世延自然明白,正因為明白,才會渾身止不住顫抖!

  但,事已至此,為之奈何?

  就像白蓮教那位護法所說的,朱家這些皇帝如此刻薄,天下難道不是正該亂起來,以待明主出世麼?

  朱家重文輕武,偏聽臭九儒的讒言,小題大做壓制勛貴,讓一生澤民剿寇、忠君愛國的堂堂開國世勛,被逼到造反的份上,不就是朱家自己種下的因果?

  嘉靖三十年,南京振武營譁變,侍郎黃懋官慘遭殺害,南京兵部尚書張鏊錯愕不能應,兀自躲避了起來。

  是誰穩定住了局勢?還不是他僉書南京左府事都督劉世延,親赴軍營安撫將士!


  如此大功,結果呢?

  自己與張鏊起了紛爭,世宗皇帝竟然偏向後者,命自己閒住!

  他才立功一月不到,就卸磨殺驢!彼時他真恨不得振武營再度譁變,殺到京城去!

  之後上奏自陳與世宗說了些肺腑之言,世宗竟然聽信那些臭九儒的話,說他「迭迭數百言,自陳功代,語涉怨訕」,重文抑武到這個地步,也活該世宗的幾個兒子全都體虛短命了。

  這就罷了,世宗去世後,總有人記得誠意伯一脈的功勳,自己依舊是得以復起。

  期間自己摒棄前嫌,為穆宗整頓軍務,四處剿匪,功勞苦勞一樣不缺。

  結果呢?就因為入京述職時,在紫禁城乘車炫耀這點小事,穆宗竟然聽信讒言,呵斥自己!

  隨後還拿他插手魏國公繼嗣之事大做文章,再度罷職。

  卸磨殺驢,當真是被朱家這些皇帝修養到了極致!

  兩次他都忍了下來,畢竟遠在南京,也只能私下抱怨一二,做做法事詛咒一番朱家這些皇帝,心裡的氣也就順了——好歹還有良田阡陌,美婢如雲,略作撫慰。

  但是,如今這位皇帝,當真是讓他劉世延忍無可忍,一朝爆發!

  萬曆二年他好不容易被兵部尚書石茂華以「開國翊運祖澤,更有定變之功,剿寇之能,今軍務方殷,未可輕棄」為由,運作到京城,占住了五軍都督府右都督的高位。

  在任上的幾年裡,他可謂兢兢業業打理五軍都督府,親密無間地配合兵部,一絲不苟地統率各營衛。

  兵部朝官誰不稱他一聲治世能臣?

  結果換來的是什麼?換來的是大局之下,作為一條螻蟻被皇帝碾過!

  田畝說度就度,那他家裡侵奪陸銳等83家所開墾的塔山、官塘、官田怎麼辦?

  戶口說清就清,那他招募的江湖好漢,收養的養子養女,以及置辦產業里的那些揚州瘦馬,泰山姑子怎麼辦?

  甚至連草場馬政一點小錢,皇帝也抓著不放,追根究底!

  祖上立下的功勞,吃了這麼多苦頭,不就是給後人享福的麼?皇帝怎麼敢輕易褫奪!

  那皇位說到底不也是祖上留下來的爵位?就單你朱家人能享受?

  這就罷了,更令人心寒的是,朱翊鈞那廝,會因為些許上不得台面的小事,就對他們這些祖上一起扛過槍的勛貴,動輒喊打喊殺!

  懷柔伯一脈,祖上隨朱棣征過瓦剌,替代宗皇帝守過京城,傳至施光祖後,更是謹小慎微,友善文臣,侍奉皇帝,就因為占了點田畝,殺了幾個賤民,竟被皇帝在縣衙內當眾杖殺!

  還有當初南直隸的懷寧候,有定變之功,傳有免死鐵券,不過分潤了些許鹽稅,同樣是一朝身死。

  何其刻薄!

  更可笑的是,為了家族計,這些人往往死得無比憋屈。

  懷寧侯服毒自盡,只對外稱病故;施光祖被杖得口吐鮮血,命懸一線時,竟然還在口呼萬歲,謝恩不止。

  如今劉世延身上背了無算的罪狀,眼見同樣要被皇帝喊打喊殺,劉世延捫心自問,難道要像施光祖一般,死得窩囊憋屈麼?

  憑什麼!?

  就憑你是所謂的天子?就憑你打著天下百姓的旗號?就憑你口口聲聲以大局自居!?

  大局,大局,好生可笑!

  既然亡亦死,等亦死……

  死我,何不死大局!?

  想到這裡,劉世延深深吸了一口氣,緊握刀柄,獰笑著將長刀抽出,果斷髮令:「衝進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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