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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2章 第三參展畫(下)

2024-11-16 19:20:35 作者: 杏子與梨
  第722章 第三參展畫(下)

  顧為經會在本屆新加坡雙年展上遲到,一部分的原因是為家中各種繁雜的事務收尾,另一部分的原因,就是等待這幅畫乾燥。

  縱然沒有催干劑。

  生亞麻籽油製成的顏料稀釋劑,3到4天的時間,表面就能基本乾燥。

  這幅畫是深色系的印象派作品,主要構成畫面的藍、黑、生赭色筆觸,因為含有可溶性金屬元素的緣故,比起黃色系和橙色系的芳基化合物顏料,幹起來也更快。

  如今十天過去了。

  基本上已經晾乾到了可以運輸的地步。

  除非沒有其他選擇,顧為經是不喜歡把畫捲起來放在捲軸里。

  油畫的顏料較厚,相對中國畫,它的筆觸色彩更類似於搭積木般堆積在畫布表面,而非是溶入紙張纖維內部的。

  卷畫,就算不捲的很緊,也多多少少會造成筆觸「體積」的內部擠壓與形變。

  加了催干劑的顏料,本來就比較容易裂。

  顧為經再次使用出了老顧同學的家傳寄畫絕技——大紙箱、緩衝海綿、外加透明大力膠。

  他還特意從家中的倉庫里,翻出來了那種定製的表面有一層亞克力板護罩的畫框……這玩意市面上蠻少見的。

  就算是最好,最通透的玻璃,光線從空氣射入玻璃再從玻璃的另外一面射出的過程中,隨著介質的改變,光路也會發生輕微的折射,更別說反光什麼的問題。

  外加了玻璃罩以後,畫家原本賦予作品的色彩「魔法」會受到影響。

  可能只是輕微的影響,但終歸會讓人覺得不講究。

  人們走進美術館,或者去PACE、里森、CDX、馬仕這些大畫廊買畫。

  他們通常都會發現,所有的油畫、水彩類的藝術作品,都是赤裸裸的直接暴露在空氣之中的,打個噴嚏,不小心吐個泡泡糖,就能糊人家一臉,然後讓你的錢包破產的那種。

  蒙娜麗莎會被裝在防彈罩子裡,就因為它實在太有名了。

  硫酸、石頭、紅顏料、蛋糕、可樂……隔個幾年,就會突然從地里蹦出來個遊客,衝上去朝它扔東西。

  正常來說。

  多數正經畫廊里,就算是一幅十萬、二十萬美元的昂貴的作品,甚至是一兩百萬美元的莫奈、畢卡索的真跡。

  它們可能會放在專門的VIP陳列室里,只讓大客戶能看到,但一定不會額外整個罩子什麼的。

  這麼做會讓那些喜歡吹毛求疵的挑剔客戶笑話的。

  好在。

  他們家開的不是啥正經畫廊。

  會來顧氏書畫鋪這種小店買畫的主要顧客,也多不是啥嚴肅的收藏家。

  人家買幅畫不是準備手裡拿多少年翻上幾番,單純就是在客廳里掛著圖個熱鬧。

  顧老頭研究微商技藝的那些年,想顧客所想,思顧客所思,痛顧客之所痛,很有企業家開創精神的定了一大堆這種畫框回來。

  多付30000緬幣,升級帶亞克力外殼的「精裝」畫框一個。

  多付60000緬幣,升級成帶鋼化玻璃外殼的「豪華」畫框。


  講究不講究先不說。

  至少很皮實。

  掛在家裡,防鄰居家的熊孩子給美人圖上偷偷加撇鬍子,或者見人不注意往上面亂抹鼻涕也很好用。

  這次顧為經帶著這幅畫飄洋過海,顧老頭的家傳絕學依舊很好發揮了它飽經實戰驗證的皮實效果。

  顧為經把外面的包裝拆開,發現裡面的畫被保護的很好,沒有任何的摩擦、開裂與破損,於是點點頭。

  阿旺像是找到了什麼有趣的事物。

  噘著鼻子湊了過來。

  「這不是玩具,去,你吃也吃了,溜也溜了?要不要睡個覺?」顧為經伸出手撓了撓狸花貓的脖子。

  「我等會晚上還有事要出去,有個社交宴會。」

  阿旺不知道有沒有聽懂。

  它微張嘴巴,打了一個慵懶的哈欠,用「崽!記得要帶龍蝦回來哦」般的眼神,掃了鏟屎官小顧子一眼,竟然真的難得很聽話的,跳到一邊的小沙發上,踹著手手睡覺覺去了。

  顧為經坐在另外一邊的椅子上。

  他盯著不遠處那幅作品靜靜的看。

  房間裡椅子上的顧為經,看畫中椅子上的顧為經,有一種令人驚奇的美感。

  這種美感不來自於孤影自憐的孤芳自賞,而來自於一種心中既熟悉又陌生的情緒涌動。

  這幅畫顧為經無比的熟悉。

  他理所應該熟悉。

  他親手繪出了畫布上的所有事物,每一筆,每一畫,都是他在仰光十八年裡,最後的那幾個難忘的長夜裡,萬千思緒的結晶。

  他還能輕鬆的回憶起,自己在豪哥的畫室里揮毫潑墨的為它畫上收尾。

  然後精疲力竭的把畫筆拋擲在旁邊。

  靠著牆坐下,坐在柚木地板上默默的望著畫架,像是決戰前的武士一樣,等待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耀在他臉上時的感受。

  已然快要兩周過去了。

  它依然熟悉的像是發生在上一秒。

  終極繪畫不是創作。

  終極的繪畫不是色彩、線條與結構的結晶,不是思考與創意的結合。

  終極的繪畫是情緒水到渠成的流淌。

  終極的繪畫,是將自己巨大的感官身體無限濃縮融入於小小的畫筆之後,將一切的思想,一切的意識、一切的魂靈全部用於燃燒的終極回報。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承載美學概念的冰山永恆的飄浮在寂寞暗室幽邃的最深處,它不染塵埃,晶瑩剔透又不會自我發光。

  它在黑暗中沉睡,偶爾,偶爾,會有幾道火光從人世之間映照而來,潑灑的滿室生輝。

  筆觸在畫布之上燃燒。

  情緒鐫刻出凝固的火焰一般的紋路,閃爍著如同被鐫刻的貴金屬一般,堅固而不可摧折的美學火光。

  這幅畫,顧為經又覺得無比的陌生。

  他理所應當的覺得陌生。

  這幅畫已經超出了他現在技法所能觸及的界限。

  畫上千端萬緒、無窮曲折的筆觸,是大師通靈妙手所才能描繪的動人情愫。


  在繆斯女神的賜福小蠟燭燃燒著的瞬間。

  顧為經一度望到了那道門檻之內的壯麗光景——對於萬千心緒以無法為有法,以無限為有限的自由自在表達。

  它可以以大畫小。

  畫出拍岸怒潮浪尖上的一滴小小的水珠怎樣從水波中滴落。

  也可以以小畫大。

  可以靠著窗外的一縷月光,月色下的一個眼神,筆尖一點點鉛色的淡霜,就將少年人蜿蜒流轉四萬八千里的豐富情思,表達的生動而傳神。

  可惜。

  那只是顧為經「借來」的事物,並非跨過門檻,堂堂正正的從正門中走入,而是鑿開牆壁,從鄰居家偷來的光。

  蠟燭熄滅後。

  吝嗇的鄰居便又拿著抹布,把牆壁上的破口堵上了。

  或許堵的不如原本的磚木、石料堅固,切實的體會過一次真真正正以「自我」的筆力,達到大師一階後的感受,再拿起畫筆,肯定就有了新的不同的感受。

  但等顧為經能夠靠著自己的努力,再一次破壁而入,還需要為期不短的積累的沉澱與積累。

  顧為經覺得這幅畫陌生,不僅是短時間內,他的用筆能力,難以再重新企及到這幅畫曾達到的筆墨高度。

  同樣也是因為,做畫的心緒很難很難再一次的得到復現。

  他曾一連畫了超過二十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不敢說幅幅都有所進益,但整體上的趨勢是越畫越好。

  越畫越熟,越畫錯漏便越少。

  這畫則不行。

  妙筆生花和心有所感之間最大的差別就在於——

  心有所感是情緒在畫作表面所照映出的水波與漣漪,就像明月在茶杯里映照出的影子。

  明月每一天都會升起。

  只要沒有雲。

  影子每一次都會如約而至。

  只要情緒醞釀到了。

  心有所感級別的作品,復現出來是相對容易的,可以一二再,再二三,畫了又畫。

  妙筆生花,則是情緒熊熊燃燒後,在紙面上所鐫刻下的永久紋路。

  它不再是明月的倒影,而是流星拖著長長的尾煙,從天際墜落而下,落到了畫布之中。

  它天然獨一無二。

  等到有一天,顧為經的油畫技法若是能重新達到大師一階,甚至更高,大師二階,或者大師三階。

  他再一次重新拿筆複製這幅畫。

  他也許能修復畫面上那些用筆的疏漏與不圓滿之處,卻很難畫出當時的情緒感覺。

  少年人對於命運時的仰天大笑,天鵝垂死時的高貴之舞。

  絕望而又灑脫的心境。

  此般種種,都已經是不可複製的東西了。

  少年的志氣猶如七月初枝頭的果子。

  陽光普照,果子青綠。

  它既有盛夏為消的層層熱氣,也有秋意未曾熟透的青澀與稚嫩。

  等到秋雨一過,果子由綠轉紅,果香滿園的時候。


  成熟中,卻已然少了那股魯莽的「任性之氣」。

  這不是壞事。

  這便是長大。

  回想種種,他獨自一個人走下計程車,抱著阿旺帶著一腔血勇走入西河會館的情景,說來也不過是十來日以前的事情。

  對顧為經來說,卻已然陌生的像是發生在上一世。

  好在。

  當男孩子真正的長大,變成了經過風雨的男人。

  雖然那種連額頭眉角都在騰騰冒著「火焰」,烤的四周發燙的少年氣已然不見。

  但畢竟是曾擁流星入懷的人。

  有些東西是不會變得。

  有些東西燃燒之後,剩下的不是蒼白的灰燼,而是堅固的哲人之金。

  有些火焰,點燃之後,也不會熄滅,而是逐漸凝固,逐漸內斂,不再燙的讓人無法觸摸,而變為了陽光般溫潤的味道。

  畫外人和畫內人。

  他們都帶著相似的晶瑩。

  顧為經盯著那幅《人間喧囂》片刻,低頭拿出手機,選擇備註為「(策展助理)邦妮·蘭普林女士」的聯繫人。

  他們上一條聊天消息,是在今天早些時候,剛剛抵達機場時發的。

  對方告訴自己。

  因為他遲到了所以,他得自己去組委會的辦公室,取參展來賓的身份卡和日程表。

  早在兩周以前。

  顧為經剛剛從西河會館裡出來以後,他就曾經聯繫過對方,他能不能多投遞一張畫稿,到今年雙年展的展台上,並把《人間喧囂》的照片傳給了她。

  蘭普林女士一開始說可以幫忙問問,後來不知怎麼的,他能察覺到人家的態度明顯轉冷,只說畫展的投稿日期已過,所以任何人都無法再次投稿。

  這是實話。

  也不是實話。

  實話的那一面是,參展的投稿日期,確實已經過了。

  不是實話的那一面是——明顯並非像她說的那樣,任何人都無法再次投稿。

  酒井勝子以蔻蔻為模特畫的那幅《清幽·空寂·神秘》,希望當做畫展上的第二幅參展畫的時候,參展的投稿日期明顯亦已經過了。

  酒井小姐卻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

  她還跟自己說,這種藝術展覽,策展人的權力很大,參展彈性也很大。

  「如果在畫展開始之前,你覺得自己畫出了一幅更好的作品,直接投給組委會就好。組委會要不接受,那一定是組委會的損失。」

  那時勝子小姐的語氣,看上去絲毫不擔心會遇上組委會不接受的情況。

  而顯而易見的是。

  酒井勝子在「彈性」範圍以內,他自己卻在「彈性」範圍以外。

  就算明確得到了拒絕的答覆。

  顧為經還是把那幅《人間喧囂》帶來了新加坡,他畫出了最滿意的參展作品,卻沒有辦法把它帶去畫展。

  終歸。

  心中是覺得遺憾的。

  顧為經還試著想去走一走老楊的路子。


  但在車上,老楊一直在說讓自己小心一點,多避避風頭,少做少錯。

  曹老也沒有見自己。

  他明顯感覺到了老楊話裡有話,神色也有點複雜,連話都說的很含蓄。

  顧為經感受到,有他不知道的暗流正在涌動。

  他打消了念頭。

  人家請了自己吃中華絨螯蟹和清蒸魚頭,還說晚上帶他去見伊蓮娜小姐呢!

  夠意思了。

  顧為經還別去開口讓老楊覺得夾在中間難做了。

  換成以前的他。

  遇到這種事情,處處碰壁之後,也就放棄了。

  窮地方來的人,更有一種格外強烈的敏感自尊。

  他會因為害怕觸犯了人與人之間的社會規則,而受到非議與嘲笑。

  酒井太太來菲茨國際學校開設提高班的時候,莫娜會自己去老師的辦公室,私下裡爭取、尋求一個進入提高班的機會。

  這樣的事情。

  以顧為經內心的敏感,他是絕對不好意思去做的。

  現在。

  顧為經卻還想試一試,能不能把它變成自己的「第三參展畫」。

  若是組委會完全不給任何人,更換或者增加參展藝術作品的空間。

  那麼沒有什麼好說的。

  顧為經完全接受。

  規則就是規則,對所有人都一樣,這便是公平。

  但如果規則就是——本屆的參展資格完全是由策展人個人主觀想法進行選擇,彈性很大。

  那麼顧為經認為,自己就應該試一試。

  哪怕不依靠老楊或者酒井小姐的關係,單純就靠自己,單純就靠藝術品本身的魅力。

  讓藝術品自己發聲。

  如果得到的回答依然是「否定」。

  那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有沒有遺憾不取決於你有沒有獲獎,而取決於你有沒有盡到最大的努力,如果你已經這樣做了,那麼……無論結果如何,都不遺憾。」

  這是酒井小姐的原話。

  ——

  酒井勝子站在濱海藝術中心三層組委會辦公室門口走廊的落地窗前,向著外面看去。

  海浪拍打著防波堤。

  遙遠的地方,有不知名的航船正拉響了汽笛,聲音斷斷續續的,讓人想到湖邊的嘹亮的蛙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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