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落幕
對此人身份,方臨心中已有猜測,卻沒有表露。
——對方微服私訪,不在宮中召見,又沒有主動表明身份,顯然是不想揭破,讓這次見面生出距離來。
「兄台有禮。」他在對面坐下。
旁邊白面無須男子眉頭一蹙,就要呵斥開口,洪泰帝抬手阻止了,看著方臨,冷硬的臉龐上露出一絲笑意,似乎是對這份默契滿意。
是的,就是默契!
此時,方臨認出了洪泰帝,洪泰帝知道方臨認出了他,方臨也知道洪泰帝知道自己認出了他,雙方卻都沒有揭破,保持著一個微妙的默契。
就在這份默契中,洪泰帝開口了,問道:「聽口音兄台是外地人,看這京師可好?比之兄台故鄉如何?」
「京畿之地,天子腳下,大夏首善之所,有著比在下家鄉淮安府城更多的人口,也更為繁華,然而,論市容整潔種種,卻是遠遠比不上。」方臨如實道。
洪泰帝聽聞,並沒有生氣:「以兄台之見,何以如此?」
「相比淮安,京師治理更難,各種關係盤根錯節,然而只要朝廷狠下心,未嘗不可以整頓,背後更深層次還是城市性質不同。」
方臨也不避諱,所想什麼說什麼,盡顯真誠:「京師乃是大夏政治文化中心,工業並不發達,達官貴人云集,是一座消費性城市,相對並不好治理;而淮安不同,可見大片的廠坊,忙碌的工人,乃是一座生產型城市,更有南來北往、乃至海外輸送的各種貨物,商業發達,如果沒有一個良好的環境,整個一條完整的商業鏈條都會受到影響。」
「這個說法倒是有趣。」
雖然方臨話中多有一些『生造出來的詞』,但與方臨長有書信來往的洪泰帝不難理解,聽著露出感興趣的神色,情緒波動,牽動咳嗽起來,掩著嘴巴的手絹可見點點殷紅血跡,面對方臨探尋的目光解釋道:「病疴而已,不妨事。」
方臨暗嘆著,可惜已讓護院護送李東璧回鄉了。
不過哪怕李東璧還在,也大概沒用,對方也是太醫院出身,說過太醫院名醫無數,其中幾位並不比他差。
太醫院都治不好,李東璧想來也是無法的,只能說病入膏肓,藥石難醫。
洪泰帝擺手,沒說自己身體,問起方臨旅途。
方臨一一回答,談及一路所見,江公子、錢少爺鬥氣扔錢;葛崇離經叛道的思想,萬卷藏書的書屋,好美食,神奇的爆蟹;於教諭附庸風雅,邀直買名;金生專注花草……種種志趣不同的人。還有路上,乘坐太平車趕路的感受,以及遇到書法登堂入室、好學立志的張瑞安……
洪泰帝聽得津津有味,哪怕聽到葛崇離經叛道的思想,言及六經、論語、孟子,如今被假道學拿來作為唬人之工具,被偽君子拿來作為擋箭牌,被某些人拿來利用,早已失卻本意,矛頭直指時下官方科舉正統的『程朱理學』,神色也沒有半點變化,甚至還微微點頭,竟似是認可。
他面露回憶之色,感慨道:「我年輕時,曾憑著一時之意氣,與那些讀書人相爭,就是看不慣那群滿口禮儀道德的偽君子……鬥了多年,更看清了他們嘴臉,滿口仁義道德,舉著孔孟的旗子,做著齷齪的事情……」
這話之中,洪泰帝雖並未自稱『朕』,但言語之間,細思已然暴露身份,不過,也並沒有刻意隱瞞的意思就是。
旋即,兩人從旅途說到通俗小說,從大夏說到海外,從南洋說到泰西之地。
洪泰帝身為皇帝,見識不俗,不同凡響,倒也能跟上話,聊得投機。
方臨談及西方正在進行的文藝復興,即將開始的科學技術爆炸,乃至已然不遠的工業革命。
「我大概聽明白了。」
洪泰帝神色凝重,斷言道:「一二百年之後,泰西必為我東方大患,其禍尤甚於遼東。」
方臨震驚於洪泰帝目光的長遠,前世滿清歷史正證明了此話,想了一下出言道:「泰西之地縱然正在進行文藝復興,但尚未拉開差距,若是我大夏奮起直追,師夷長技,未嘗沒有超過之機會。」
「不,你錯了。」
洪泰帝卻是搖頭:「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兄台所說的文藝復興、工業革命、大航海運動是和泰西之地的文化、制度分不開的,如果說泰西之地的文化、制度是土地,那麼文藝復興、工業革命、大航海運動這些,就是這片土地樹上長出的果子。我大夏和泰西之地,文化、制度是截然不同的,只移植『樹上的果子』,定然會出現水土不服,縱使一時看去花團錦簇、碩果纍纍,但也只是徒有其形而已。」
究於此,他給出了相反的論斷:「師夷長技,並不能解決問題,若是當時朝廷暗弱,哪怕憑著大夏的體量,一時間看去嚇人,但也只是紙做的老虎,一戳就破;縱使遇到英明之君,一時能趕上,但只要這片土地上的文化、制度不改,不過三五十年,又會重走老路,拉開差距。」
「若想從根源上解決此事,除非再來一場如『諸子百家』的思想運動,然後,改天換地,再造乾坤。」
方臨聞言悚然而驚,前世歷史亦是證明了這一點,只學習技術,『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洋務運動的確是失敗了的,縱然當時看去轟轟烈烈,成績斐然,然而一場甲午海戰,就是戳破了虛弱。
而聽到洪泰帝所說,『要想從根源上解決,除非來一場如『諸子百家』的思想運動,然後,改天換地,再造乾坤』,他更是下意識想到想到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然後,也的確是其後星星之火燎原九州,天翻地覆,才讓這片土地上的人民重新站起來。
此刻,方臨想到這些,更是為洪泰帝的目光震撼,再一次深深感悟到了:永遠不要小瞧了這個時代的人,尤其是這個時代的精英,他們不會比自己稍笨一點,與他相比差的只是前世見識,多出的數百年歷史記憶。
『而如洪泰帝這般,已經不是精英可以形容了,作為和朝堂精英中的人精鬥了半輩子的皇帝,目光更是敏銳,在接觸到足夠信息後,目光甚至能超越時代!』
洪泰帝看到了泰西之地的威脅,也給出了方法,卻也知道那是久遠將來之事,作為時日無多之人,並沒有操心那麼遠,只作閒談:「我大夏到了如今地步,要麼破而後立,要麼沿著唐、宋、元的道路,繼續走下去,走上一條更為保守的路。而泰西之地和我大夏不同,那是另一片不同的土壤,也不知沿著兄台你所說的情形走下去,數百年之後是何種景象?真想看看啊!」
「我等看不到,卻未嘗不可以想像。」
方臨似是開玩笑,又似是認真道:「在數百年後,有著能承載萬萬斤的鋼鐵巨船,有著能搭載上百人、翱翔天空的鐵鳥,有著能橫跨江海的大橋,百姓都能吃飽穿暖,歲有餘糧,人人讀書,人認識字,人人如龍……」
洪泰帝聽著這番描繪,沒說荒唐,沒說可笑,反而聽得極為認真,面露神往之色。
反倒是旁邊白面無須之人,聽得變色,微微搖頭,暗暗心道:『什麼能承載萬萬斤的鋼鐵巨船,什麼能搭載上百人翱翔天空的鐵鳥,不愧是寫小說的,就是荒唐。』
他對這些是一個字都不信的,與其信這些,還不如信《西遊記》中那個能使十萬八千斤金箍棒的孫猴子。
方臨、洪泰帝兩人聊著天南地北,世界之大,一時忘了時間,但事實上,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爹爹!」這時,秋秋邁著小短腿從二樓下來。
原來,小傢伙主動討了下來訂飯的差事,剛下樓梯,就看到老爹,飛快跑過來。
外圍的一些人似要有動作,但在旁邊白面無須男子暗暗擺了擺手後,立刻停下。
秋秋蹬蹬蹬跑過來,撲入老爹懷裡,在方臨懷裡蹭了蹭,又是看向洪泰帝,脆生生地打了個招呼:「伯伯好!」
「好水靈的囡囡,第一次見面,也沒帶什麼禮物。」洪泰帝摸了摸懷中,取出一塊蟠龍白玉玉佩。
秋秋下意識看向老爹,在方臨微微點頭後,方才收下,有禮貌道謝:「謝謝伯伯!」
「時辰不早,我也該走了,今日和兄台相談甚是高興。」
洪泰帝看了看外面天色,在旁邊白面無須男子攙扶下站起身來,最後神色極為複雜地看了方臨一眼,其中似有著不舍、有著想說什麼的猶豫、也有著聚散有時的從容、豁達,最終只化作一句『兄台珍重』,便就出門沒入夕陽昏黃的光芒中。
……
方臨拉著秋秋,送洪泰帝出門。
秋秋看著這個伯伯離去,晃了晃拉著方臨的手,偏過腦袋問道:「爹爹,那個伯伯是誰啊?我怎麼從沒見過?」
「他啊,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權力的人。」
「可我看他好像生病了。」
「是,這就是世間最無奈的事情。哪怕你是世上最有權利的人,也會生病、會變老、會……死去。」
「那……爹爹,秋秋也會老么?」秋秋仰著腦袋問道。
小丫頭似乎覺得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沒問死,只問了老。
「在爹爹眼裡,不會。」
「為什麼呀?」
「因為啊,爹大概是看不到你老去的那一天了。」
方臨拉著一蹦一跳的秋秋折返回身,父女倆說著話,上樓去了。
……
離開客棧。
魏忠賢攙扶著洪泰帝,暗道那個方僉事還是有些本事的,他伺候了萬歲爺這幾年,還是第一次見有人能和萬歲爺聊得這麼投機,讓萬歲爺這麼高興。
「有趣,朕生平第一次知道了朋友的滋味。」洪泰帝笑道。
這話實在,正如前文說過,皇帝是沒有知己的,找人多說一句話,別人都要細細咂摸、懷疑是不是另有深意,也不可能對人吐露心聲,這會暴露弱點。
——所以,洪泰帝才會愛貓,如獅貓,如霜眉,因為它們不會背叛,不會對主人產生異心,不會如官員一樣沆瀣一氣,勾結貪污,更不會貪權,威脅他的地位。
也就今日情況特殊,方臨一個在野之人,長久書信來往的筆友,洪泰帝也是病入膏肓,時日無多,不用擔心這些問題。
或許是情緒起伏,也或許吹了些風,他又是劇烈咳嗽起來。
「皇爺!」
魏忠賢拿出手絹擦拭,由於血痰太多,手絹溢出,又連忙用自己的袖子擦,手上沾染都顧不得,在外如此跋扈囂張的『九千歲』,在洪泰帝面前如此卑微恭謹,恐怕那些文官都難以想像。
洪泰帝擺擺手,知道自己身體已然接近油盡燈枯,近來又用虎狼之藥,催竭身體,必然如此。
返回宮中,洪泰帝下旨:「加魏忠賢司禮監秉筆太監,並提督東廠。」
司禮監秉筆太監,得益於大夏制度,有著奏摺批紅之權,再加上提督東廠,可以說到了這一步,實權已然蓋過一些閣臣。
魏忠賢感激涕零拜下:「謝陛下!」
洪泰帝盯著此人,叮囑道:「好好輔佐新君,其他任你施為,只需記得三件事。」
「陛下吩咐,內臣必不敢忘。」
「其一,看著文官!」
「內臣記住,一定死死盯著他們。」
洪泰帝點頭,只要宦官集團和文官集團鬥起來,相互制衡,不出現一家獨大,新君就不會被架空。
「其二,看著遼東!」
洪泰帝說著,臉上浮現出一抹憾色:「若非大夏連年天災人禍,朕早平了他們,也不會將此患留給新君。」
「內臣謹記。」
「其三,若是國庫空虛,給將士發不出餉銀,你當如何?」
不等魏忠賢回答,洪泰帝就自顧自道:「京中王公大族、江南之地大族,任你施為,但切記一點,江南之外萬不可加稅。」
雖然因為推廣紅薯,大夏算是喘過來一口氣,但整個大夏除了江南之地,仍是苦不堪言,真要加稅,那就是將百姓往死里逼,反而京師王公貴族、江南之地大族富庶,可以拿它們開刀。
「奴才記住了!」魏忠賢將這些叮囑,字字牢記心底。
「如此甚好。」
洪泰帝頷首,在三件事之外,他沒再說什麼,什麼貪財、貪權都沒說,畢竟,再貪財一個人能花多少;再貪權,也是沒卵子的東西,註定只能依附皇權。
——包括魏忠賢進讒言讓米萬鍾罷官,他都一清二楚,不過不在乎罷了。
「替朕看著大夏,朕給新君交代過,你不負大夏,大夏必不負你。」
「皇爺!」這交心之言,更是讓魏忠賢眼中泛出淚花,連連磕頭額頭都滲出血跡。
「最後,若有機會,對朕那位小友照看一二……去,你且退下,讓朕一個人靜靜吧!」
洪泰帝看著魏忠賢離去的背影,收回目光。
他是真的交代過新君,若魏忠賢有分寸,給一個善終;若實在不成樣子,也有後手,留一個全屍。
徹底完成這一切安排,此時,洪泰帝感到一股深深的疲憊,來到門口坐下,這一刻,好如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老人,看著落日落山,恍然一生浮現在眼前:登基時的意氣風發,和文官勾心鬥角;後來發現那群文官的真面目,愈發噁心,也感覺累了,不理國事,沉迷煉丹;後遭宮女刺殺,險死還生,大徹大悟,為新君鋪路……
他能感受到,在苟延殘喘了這幾年後,自己身體已然是油盡燈枯了。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過客啊!朕……時間不多了!」洪泰帝嘆息著,蹣跚起身,夕陽最後一抹光芒將他身影拉下長長的影子,身後大片大片如墨的陰影灑下,籠罩向巍峨堂皇的宮殿,如緩緩合攏的帷幕。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