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消息長遠,路途艱險,又有重重關隘,只怕是傳不過來吧,」劉備心態還穩得住,雖說聽到了不少消息,都是關羽在北方揚名的事跡,但他依然對自己的眼光有信心。
張飛不以為然,他對關羽的感情,其實在三人之間又要更深一些。
畢竟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和關羽在深談,平日裡劉備多忙碌,常和簡雍等出去尋師訪友,山高路遠,家中留張飛關羽,二人夜間飲酒,白晝操訓,關係甚好。
用情深了,自然現在受傷也就更重,故此心生怨懟,對關羽沒有第一時間趕來匯合感到越發幽怨痛恨。
「哼,反正俺已經收到很多消息了,那廝在許都並未來尋我們,而是北上助戰曹操,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
「據說在攻陷黎陽的大戰之中,也是大放異彩,恐怕又是要揚名北疆了。」
張飛慍怒不平,心中怒火難消,想到這些南來的消息,就各種不自在。
劉備低著頭想了想,平靜的道:「翼德,你仔細想一想,為何雲長別的消息不曾南來,而這些功績戰果,卻可以源源不斷的穿過關隘防備,傳到這裡呢?」
張飛呆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劉備的意思,但嘴上還是不饒人,嘟囔道:「那說明他根本不念舊情,只顧著立功去了唄。」
劉備看他這模樣,聞言轉頭來與簡雍相視一笑,而後身手拍在他的後背上,道:「若是如此,他就不是關雲長了。」
「定是有什麼隱情,方才不能南來,而去北上換取功績。」
「唉,」張飛懶意的嘆了口氣,撫摸著自己手臂上新添的幾處傷口,只覺心緒複雜。
即便是來不了,也該來一封書信,穩住俺與兄長才是。
想到這裡,張飛的眼睛有點發紅,倒不是沒出息想哭,只是單純的覺得廝殺多日,幾經生死,卻不能和兄長們一齊衝鋒陷陣,心裡越發煩躁。
每當此時,張飛就想要飲酒求醉,來麻痹自己。
劉備深知他的性子,於是下了禁酒令,嚴令禁止,不允許張飛痛快飲酒,現在已經把他逼得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心緒都有些暴躁了。
這時候,宿衛統率陳到從門外進到大堂之內,抱拳道:「主公,收到了北方探尋而來的消息,聽聞雲長將軍因攻破黎陽,擒殺三萬袁軍的功績,得封漢壽亭侯。」
「你說什麼?!」張飛紅著眼站起身來,大步流星過去就想伸手抓陳到的衣領。
陳到身高臂長,披著鎧甲,下意識向後撤了半步,躲開了張飛的伸手一抓,張飛見狀更是大怒,這人不過宿衛而已,乃是大兄提拔上來,俺要打他,竟然敢躲!
被他躲開,等於是被人拒絕,張飛越想越氣,又進一步想要雙手去抓,眼下想不到那麼多發火的理由,就想立刻把這些時日憋著的怒氣都撒出去。
眼看兩人就要扭打在一起,劉備猛然拍案起身,「別鬧了!」
張飛頓住身形,片刻後猛回頭道:「兄長可信此話?我二哥豈是那等,背信棄義、貪慕虛榮的人,定是這廝不經查證,惡意傳來假消息,亂我心神!」
「三將軍,」陳到面色一冷,站定抱拳,雖說心裡不滿,但卻壓住了怒火沒有表現出來,同時眼角也是若有若無的打量劉備,想觀察他的反應,「末將只是傳達消息,至於真偽,大可前去北方再探,查證此言便是。」
簡雍在一旁道:「其實,若是雲長立功,天子封賞並非不可能,他立功也是為了還曹丞相的恩情,否則就算是離開了,一樣也會愧疚於曹丞相,不安也。」
劉備鬆了口氣,仿佛深以為然的點頭,道:「憲和所言極是。」
終於有人站出來說句話了,陳到梗直,雖勇猛無畏,善於廝殺,可是這種傳達軍情的事情,卻不知道變通,或者說就算是知道,也不願意變通。
翼德的性情他應當是知道的。
憲和頗有才情,口才上佳,也善於外聯他處,奈何也壓不住翼德,若是以後我不在軍營時,如何能管得住他?
眼下襄陽命我等駐守於此,和孫策交鋒,乃是委以重任,每月贈予的糧草何止數萬,招募的兵馬亦是數千,資我以御孫氏之戰船。
半點不能出錯,倒是根本沒有精力去查探雲長之事,但以我對他的了解,此刻的雲長,應當也在想辦法,問心無愧的離開許都,前來投奔才是。
唉……
念及此處,劉備才感覺到深深地無力,如今這陸安城中駐守兵馬不過萬餘,他已覺得住在一座到處漏風的房子裡,哪個牆角都要去修補,左支右絀,難以輕鬆。
若是能再有賢才相助,就好了。
悠悠蒼天,不會薄我劉氏吧?
上蒼降張韓於曹氏,難道就不能降另一位賢才,予我劉備嗎?
「兄長!俺回軍營去了。」
正在暢想時,劉備忽然被張飛的一聲斷喝打斷了話,劉備忙道:「翼德不必去了,交由陳到訓練軍士,安排探哨出去,隨時查看孫策兵馬動向,你留在這裡,陪我喝酒。」
「唉!?」張飛頓時眼色一亮,「不是,不是有禁酒令麼?」
「你將軍中事務卸下來,交託給陳到、牽招,我們兄弟好生痛飲一番,如何,也算是為你二哥慶賀,不管如何,那可是平定賊寇,獲封大漢侯爵的大事。」
「好!」張飛撇了撇嘴,剛開始還是不願意,但是可以痛飲,那慶賀也不是不行,「來來來,喝!陳兄弟,俺的營中事務也交給你了,方才對不住了,俺有點心急。」
「無妨,」陳到感激的看了劉備一眼,這樣一來,便算是了卻了兩人方才的一番衝突。
而現在,再有一個月,就要入冬了,深冬時候荊襄各地不如江南水暖,也是道路難行,各自收兵,想來孫策也不會在寒冷的江面上進軍,應當也不會有多少戰事。
過去一年內,各有勝負,割據於安陸之外,成鼎足之勢,合肥駐守的張遼誰也不來援救,只是坐山觀虎鬥,劉備料定孫策一定不會死戰。
畢竟三足之勢,有一方一定會坐收漁翁之利的,自然誰人都願意做那漁翁。
「主公,那末將先行回營了。」
「好,陳將軍辛苦,有事可與牽招商議,再來報於我。」
陳到點點頭,轉身大步離去。
……
酒過三巡。
劉備面色發紅,神情暗淡,仿佛是心事重重,再看張飛,他的心事顯然是更重,已經倒在地上呼呼而睡了。
簡雍見狀,端了酒觥直接走到了劉備身前坐下,笑道:「阿備,眼下無人,我便也久違的如此喚你一聲罷。」
「憲和說笑了,你我自小就是兄弟,更在雲長、翼德之前便已經相識,何須在乎世俗之禮。」
「我知道阿備你憂愁什麼……」
簡雍悠然而笑,「自來到荊州之後,我多日走訪名士、賢才,拜訪各地的隱士,得知在徐、兗、豫三州戰亂的時候,雖然曹操施行仁義,不曾暴虐,但為了躲避戰亂,還是有很多家族來到了荊州避難。」
「這些家族,都是外來者,在本地只能以隱士自居,最多暗中結交賢才,不能結黨營私;而荊州之內,有四大家族盤踞多年、根深蒂固,家底深不可測,可助劉表為一州之君,可見其能也。」
「如此,這就是兩派人,絕非一心者。」
劉備思索片刻,認同點頭。
說得好。
「憲和接著說下去,」他坐得正了些,同時將手中酒觥也放在了桌案上。
看他的這番模樣,恐怕是有計策在心頭,或許能解決當下之急、之缺。
「我私以為,這些人或許不光是隱居於此,他們韜光養晦、暗下大志,不與荊州本地世族相爭鋒,難道只甘於一片安寧之土,然後庸碌過完一生嗎?」
「或許,他們也在等待著一位明主到來,一同翻動風雲。」
「而阿備,就是這些隱士、大族子弟的明主,宛如皎潔月光一般,令人甘心追隨。」
「這……我何德何能,」劉備下意識的想到,荊州有我景升兄在,定然會全盤掌控局勢。
又如何是我能插手進去的,若是讓他們知曉我暗中結交拉攏賢才隱士,於聲名受損不說,還會被人誤會有圖謀徐州之嫌。
劉備第一時間就打了退堂鼓,但簡雍很快又拱手,面色依舊平靜,道:「阿備,不……主公,我們雖無張伯常那等奇才,但未必不能用其才。」
「何意?」劉備狐疑的看向他。
「此時主公之於安陸,恰似當初曹丞相之於鄄城、東阿、范縣也,無非彈丸之地,求存而已,為何不能效法其政呢?」
「一面,廣收流民難民,以抒主公之博愛,展現主公之仁德。」
「以安民清靜,護衛一方,如此可得百姓聚於安陸之後。」
「主公親力親為,帶民而耕種,開春之後再抵擋孫策兵馬,護衛一方,可再以功績向襄陽要糧,同時施於百姓,如此,即便是襄陽各族有防範之心,主公依舊無懼。」
「因為仁善之名已成,至此,以自成一勢,人人稱頌也,夫逆於困境仍可安行其仁厚之道,難道不是大英雄嗎?」
「主公志不在發展壯大,即便被人防範也無妨,志在廣傳美名,大揚此政也,那時候,自然會有賢才來相助,或是主公自行去求訪,也便利許多。」
「這……」劉備的雙眸晃動了片刻,他曾有過此念,但是覺得這樣做的話,也有一種做作之感。
難免會被荊州士人所詬病,也許暗中還會嘲笑他刻意為之。
但是,簡雍這一番話之後,倒是讓他明白……我本就是立志一生行事仁善,修仁德的人。
為什麼要因為這些閒言碎語,世人看法,本末倒置呢?
他想到了曹操。
這一刻,曹操在面對這些流言碎語時的談笑風生、毫不在意,已浮現在腦海中,不由心生敬佩之意。
如果以此為準,可以效法也,我自可堅持本心,坦蕩於世,不必去擔憂他人揣測。
劉備定下心神,舉起了酒觥,神情逐漸鄭重激昂:「憲和,當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吶。」
「前幾日,聽聞了一樁逸事,又出一句壯懷之句,」簡雍抬舉起手,以敬佩的眼神看向劉備,「在下私以為,此句贈予主公,再適合不過了。」
「是何?」劉備忙認真的追問。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簡雍豪邁的吟唱起來,樂而忘形,仰天感慨,「壯懷激烈也!可謂千古豪言呀。」
「主公此來荊州,初到此地,雖無人相助,無世家親待,但遲早,玄德之名當響徹荊襄,你便是這樣的人!」
簡雍說到這,沖回了劉備面前,激動道:「在許都時,多少豪傑奇才,人們談及英豪總是會有仁兄一席之地,何況荊襄?」
「說得好,憲和真乃吾良師益友也!」劉備腦子裡還在迴蕩此句,繁複沉吟,怎麼念都覺得是離開許都來到荊州的自己。
不,其實應該是離開琢郡,一路南來的自己。
莫愁前路無知己……
天下誰人不識君!
「這等豪邁,如此風采,只得一句,」劉備苦笑著搖頭,「定是張伯常所作。」
「還真是,」簡雍笑道:「張伯常贈華子魚出走彭城任相,以此句贊其前程。」
「沒想到,連華歆那樣的大儒,都和伯常關係匪淺,真是人才,可惜了……」
我遇到太晚了。
……
那一夜之後,秋收到冬至之見,劉備親自帶人廣收戰亂流民,沿江的難民幾乎全部得到收治。
並且沿用大漢軍屯之策,為他們編制登籍,約莫十戶一組,相互幫扶。
以壯戶幫家中女子多的單薄名戶,各司其職,得以分工均勻。
同時約定成賞,又向襄陽提出緝惡耕牛、農具以開墾。
自己則是親下田間,和百姓一同勞作,哪怕是砍柴之地,都是自己先去查看挑選。
不出一月,已經建功頗多,得流民歸附一萬餘人,分出八千人為屯民,勞作於山林田地。
又親自去求得了許多賑災錢糧,來安置百姓過冬。
只是荊州的農具之器、耕種之法,實在是不如許都,效率趕不上許都耕田一半。
劉備都是憑藉自己多年帶民勞作的經驗,在親自傳達。
忽而快要入冬這一日,他收到了一份山民送來的禮物——一架輕便小巧的曲轅犁。
「哎,這是何人所做?我看和許都工造營的,也只是差了些許而已。」
劉備見到時,頗為興奮的向左右說道,「這是張伯常設計之物啊,難道荊州境內也有流通?」
如果能全部換上,那來年犁田就可輕鬆些了,閒下來的壯夫可以去做更多事。
「是何人所贈?」
「倒是沒說姓名,只自稱山人所贈,以圖減輕玄德公之勞苦。」(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