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親眼看見,只會讓我後悔終生。」
我低頭,憋住眼淚,安靜很久後,翻身面向他,趴進他的懷裡:
「阿九,別趕我走了。凡人只有七八十載陽壽,再恩愛的夫妻,也會有這麼一天,其中一方,也要被迫接受另一方先自己一步離去的事實……你我就當,只是普通的人類夫妻。
跟你在一起的這一生,我很幸福……你是我丈夫,你要走,後事也該由我來操持,我是你的未亡人,不管什麼時候,我都該陪在你身邊。」
「漓兒……」他撫著我的腦袋,沉默著,淚水沾濕我的白髮,憐愛地顫聲問:「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很早。」我抬手摟住他的窄腰,哽咽低吟:「你是我的枕邊人,有什麼能瞞得過我的……阿九,到底怎麼回事,為何……突然又回來了?」
他輕拍我的後背,言簡意賅:「因為,為夫即便隕落,也不能以蛟王的身份死……為夫是東嶽大帝,即便死,也只能死在東嶽泰山。」
「我明明已經摘到天機草了,為什麼、還是沒能留住你?」我悶頭趴在他胸口忍不住的悲傷抽泣起來。
他呼吸沉重的闔目,眼角愈漸濕潤:「傻夫人,你已經做的夠好了。誰說天機草無用?若非是你冒死采來天機草,拼著一口氣將天機草送進我體內,你我現在,早已天人兩隔了。」
「你是說,天機草延長了你留在世上的時間?」我擰眉傷心問。
他點點頭:「是啊,本帝算過,若是沒有天機草,天道給我的時間,僅有九日。」
「九日……」
那是太短暫。
「我要的根本不是延長你留下的時間,我要的是你能永遠留下來……」
「傻姑娘,天道註定的事,又怎會因一株神草而更改,天機草再厲害,也無法與天道之力相抗衡。多出來的這段時光,能與夫人再重逢,為夫就已經很開心了。」
他的手溫柔撫至我小腹處,摟緊我深情呵護:「這個孩子,真是意外之喜……漓兒,為夫並非不喜歡孩子,只是更害怕有了孩子,為夫若不在了,你便更放不下了。」
我按住他的手背,讓他的掌心緊貼在我的腹部,悶在他懷裡淺淺哽咽:
「你以為,沒有孩子就能放下了嗎?九蒼,你是不是低估了自己的好?你給了我這世間最溫暖真摯的情愛,除了你,又有誰會拿命來喜歡我,愛著我?
九蒼,你是我年少時遇見的那名最好、最驚艷的男子,註定,是要獨占我這顆心一生一世的……阿九,你要記住,就算你隕落消散,這世上也有一個人,心裡永遠在牽掛你。」
抓緊他的手指,我默默與他十指相扣,「阿九,你活著是我唯一的丈夫,隕落,也是我此生唯一的執念。阿九,我不忘記你,你也別忘記我。」
「不會,漓兒,除非身消道隕,意識盡散……不然,哪怕化作三界風雨,我也會徘徊在你身畔,守護陪伴你。」他亦攥緊我的手,低頭,往我眉心印上深深一吻……
冰涼的淚砸落在我眉梢。
我壓下心底悲意,往他肩頭蹭了蹭,借他的衣袍抹乾眼淚,雙目漲痛地昂頭看他,朝他報以一笑:
「算了,看在你及時認錯的份上,我就不和你計較你騙我的事了……剩下這幾日,你別趕我走了……我們一家三口,好好在一起,阿九,我陪你啊。」
他眼眶泛紅地頷首答應,抱住我心疼道:
「好,不趕夫人走了。剩下這幾日,我好好陪著夫人,陪著我們的孩子……呵,冥王這個老東西可真不做人,臨了,還要我滿心牽掛地走。」
「那也挺好。」我吸了吸鼻子,假裝沒心沒肺地朝他抿唇笑著打趣:「萬一,有了這個牽掛阿九就不想走了呢?」
「我何時想過離開。」
他極溫柔地小心撫我小腹,話未說出口,眼淚先落了下來:
「還未與吾妻百年偕老,未親眼見吾兒降臨,我怎捨得離你們母子而去……
這幾日,為夫總是想起你我在錦國,在冥界的那段時光,細數往昔,唯在冥界那幾百年,你我相處相伴最久……
漓兒,我後悔了,當初若少與你鬧脾氣,對你多些關愛體貼,也許你我的孩子,如今已比小寶個頭還高了。」
我聽罷這話,也沒忍住噗嗤笑出聲,啞著嗓子故作責備:
「現在知道後悔,晚了!你自己捫心問問,當年在冥界我給了你多少機會?可你呢,傻乎乎的不敢認真……
我自認在這種事上,我自個兒已經很主動了,可結果卻是我步步靠近,你步步後退……
如果當年,你勇敢向我走近一步,我們現在,大概率真的孩子滿地跑了。」
「當年不是蠢麼?」他揉著我的腦袋委屈訴苦:「都怪那該死的天道!令我忘記了錦國那些年的事,假如能從來一次……我定不與你蹉跎這千年。」
「現在,還不算太晚,至少我們還有時間。雖然不多,但阿九,我此生,應該無憾了。」我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樣傷感,握著他的手昂頭問他:「你想,要個男寶寶還是女寶寶。」
「之前,想要個女寶寶。」
「那現在呢?」
「現在想要個男寶寶。」
「為什麼?」
他低頭,小心含住我的唇,蜻蜓點水般啄了兩口:
「因為男寶寶能替我,照顧好他娘親……漓兒,此生我若有命,便與你共育女兒,你我的女兒長大,我定不讓她被任何小渾蛋欺負了去。
若我沒命……漓兒,我只願,你肚子裡的這個小傢伙是個男孩,如此,他便能成為你的倚靠。我做不到護你永生,便讓我們的孩子,替我伴你長久。」
「你個傻瓜,這種時候還想著我。」
我真是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見我又開始掉眼淚,他滿臉心疼地捧起我容顏,一字一句,悲涼且深情:「老婆,我其實還有很多話想和你說,但如今又覺得,千言萬語,我不說你也心知。誰讓你我,此生此世,心意相通呢……此刻,我更想讓你,徹底屬於我。」
我對上他深邃蒼涼的目光,努力沖他扯出一抹笑色。
抬起雙臂纏住他的脖子,我主動將唇貼在他的唇上,碾壓啃咬,貪婪索取。
「聽風說,孩子胎像很穩,只要不是特別過分,都不會有事。」
他的手指撫過我的脊背,像一泓泉水,漫過我的脊背,順著我的毛孔滲進我的血肉——
「漓兒,本帝真是恨不能,將你化成本帝的骨血……是生是死,都貪心地帶著你……可是,我不能這樣做。」
「漓兒,我的這條命,千年前,就該給你了……」
——
二月十一。
小寶和宋堂主身上的傷已經徹底痊癒了。
白君兩口子在宮裡采鮮花做花蜜,崔靈官隨宓陰一起閉關思過去了。
剩下賀靈官與趙靈官還伴在九蒼身側。
自那天在上始殿中鬧了一通後,大家都清楚九蒼此刻的身子情況了,但也都心有靈犀的,一致沒說出口。
假裝無事發生。
今日天好,小寶一早就纏著宋堂主要放風箏,謝令姮拿小寶沒法子,只好親自給小寶做了只風箏讓宋堂主拿走陪小寶放……
我見小寶在宮裡放風箏跑得挺歡,就一時興起,拉著九蒼也要放。
於是,兩位靈官幫忙做風箏骨,九蒼則繪了只可愛的粉燕子糊在了風箏骨上。
還在燕子雙翅上描了兩枝栩栩如生的桃花。
我也沒閒著,提筆蘸了嫩綠色顏料,在風箏上先寫了一豎行:願我如星君如月。
將毛筆轉手又遞給九蒼,他心領神會,當即在風箏背部又補了一行:夜夜流光相皎潔。
賀靈官靠過來欣賞,眉開眼笑地感慨道:「帝君與娘娘的字,竟也如此般配,一柔一強,一飄逸,一瀟灑。」
「下官還是頭一次在別人寫的字上,瞧出龍飛鳳舞之神態。」趙靈官也湊上來,看著風箏上的兩行詩,滿眼透著喜愛之色:「若說帝君與娘娘沒有刻意練習這種字體,下官都不太敢相信。」
賀靈官道:「帝君的字,近年來確實有所變化,總覺得不似從前那樣清心寡欲了。」
「你們啊,就別猜了。」我無奈說出實情:「阿九元神入世歷劫時,他的字是我教的,哪怕後來入了冥界,他也常照著我的字體練字。阿九現在寫的字,是自己從前習慣的字體,與我教他的字體,融合而成的。」
「這就難怪了。」趙靈官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也總感覺帝君分明字形風格沒有變化,可字體裡,就是添了幾絲其他的東西,那種感覺,說不上來……」
賀靈官穩重道:「那可不,帝君清心寡欲了數十萬載,直至如今,七情六慾空缺的那部分才被娘娘填補上。」
「從前我等皆以為,帝君此生怕是命中沒有姻緣,宓陰神女來的時候,我們本已看見些許希望,但奈何帝君對宓陰一點感覺都沒有,我等也不敢妄議這些事,便只好作罷。不曾想,帝君並非命中無姻緣,而是這段正緣,來得太遲了。」
九蒼從後摟住我的腰,將筆還給我,又握著我的手,帶動筆尖,行雲流水地在兩行詩句旁描了幾片零散的桃葉,輕柔道:
「正緣這種東西,此生,遇見便是上蒼恩賜。雖遲但到,只要到了,早晚皆無妨。」
我攬袖配合他的力度作畫,贊同道:「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只要是好姻緣,何時遇見都是最合宜。」
「不過,我倒也希望夫人能早出生個幾萬年。」他低頭,將下頜倚在我肩上,佯作不滿:「夫人早出生幾萬年,為夫便能少等夫人幾萬年,夫人如今才出現,為夫可是為等夫人,等得頭髮都快白了,為夫,都要老了。」
「你才不老呢,你這個模樣,在人間也就二十五六歲,正值壯年好不好!」
「那是因為有神仙之力維持著,若為夫不是神仙,現在恐是早已白髮蒼蒼,面如枯木了。夫人見到為夫,怕是喜愛之情未生出,倒先被嚇跑了。」
我挑眉拿他沒辦法地反駁道:「怎麼可能,就算你變成老頭,你也是我的。」
他好笑道:「夫人如此霸道小氣麼?白髮蒼蒼的老頭都不放過,想要獨占。」
「我呢,打小就護食,占有欲強。」我偏頭看著他,真摯堅定道:「只要是你,我都要。」
他深深凝望著我,唇邊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厚著臉皮一點兒也不避人地往我臉上啄了口:「嗯,好,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
桃葉添完,他鬆開我的手,我撂下筆,重新換了支蘸了墨汁的羊毫。
「我聽說,以前的人,會將心愿寫在風箏上,這樣就能讓風把心愿帶到天上去,天上的神仙看見,就會為人實現所有願望。」我把毛筆遞給他,「你要不要試試?」
他斟酌片刻,接了毛筆,在風箏翅膀上寫下:惟願,吾妻,歲歲無憂。
我看著風箏上筆力遒勁的那行字跡,也提筆在風箏另一隻翅膀上寫下:願與帝九蒼,結生世之姻好,死生契闊,與子成說,神魂永伴,思念不散。
「希望我們此生,哪怕有一方早早離去,其神魂也能不毀,永遠依附在另一人神魂之內。」
我撂下筆,回頭面向他,鄭重道:「阿九,我想和你結契,雙魂契。」
「雙魂契?」他怔住。
賀靈官與趙靈官相視一眼,也被我這句話給說懵了。
「雙魂契,又是什麼契?我們沒聽說過啊。」
「娘娘,您確定,現在與帝君結契,帝君如今這情況,怕是,結了契對你不好。」
我望著九蒼的眼睛,淡淡道:
「雙魂契,就是現在這個時候該結的。雙魂契乃是上古巫契的一種,結了契,阿九若隕落……
他的殘息殘魂,則會回到我的體內,與我的靈魂相融,我活一日,我的魂魄便會護著阿九的殘魂不亡一日。
同樣,若我死了,我的殘息也會融進阿九的元神……如此結契,方能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上古巫契素來霸道,與咱們神族的契約還不同,一旦結了魂契,非是身消道隕不可解啊!
即便、轉世,魂契也會影響著結契人的命格……娘娘,您這是鐵了心,要為帝君守上生生世世啊!」
「這就是魂契啊!以一人之魂,蘊養保存另一人之魂……娘娘是想生生世世都和帝君在一起。娘娘待帝君的一片真情感人,可娘娘這樣做,便是堵死了娘娘餘生的所有退路啊!」
「我和九蒼,生來就是一生一死的命格,自我愛上九蒼那一刻,我就已經沒有退路了,我也不需要退路,我的退路,只有阿九,這一條。」
我執拗地要去撈他的手,可他卻攥住我的腕,猶豫害怕了:「漓兒,不可這樣,你不能為了我……」
不等他說完,我便已經催動法術,掌心綻開一道裂縫,一絲鮮血飛出我的手掌,迅速鑽進了他的手心。
他吃痛的鬆開我手腕,翻開手掌,卻見手心赫然多出了一朵血色彼岸花印記。
裂開的掌心緩緩癒合,我淡定道:「阿九不會以為,我同你結契,非得拉上你,你同意了才能結的成吧。
趙靈官方才也說了,上古巫契素來霸道,無論你肯不肯同我結契,只要我想,我願意,都能結的成。」
我已經在天機草一事上栽了跟頭……以命換命,我不敢保證百分之百成功,若是不成,我也能在他隕落時……保住他一絲一縷的殘魂。
當然,我私心更側重,他為我養殘魂。
若是換命能成功,我的殘息不想化作風雨飄至三界八方。
我想留在阿九的身邊,想看著阿九順遂平安,想守著我們的孩子,歲歲如意。
「你為何總是不肯聽話。」眼見契約已成,他也無力再更改,只能萬分心疼的擰眉責備我:「漓兒,你這樣讓我怎麼放心……」
我不等他說完話就撲進他懷裡,牢牢抱住了他,抿唇笑笑,淺聲安撫:「不怕,阿九,你就當是給我心安,給我安全感。」
只有在你身邊,我才能放心,才敢無所畏懼。
「傻女孩。」他痛心不已地按我入懷,清澈嗓音忍不住哽咽:「你啊,總是讓我、後怕。你這樣,我怎麼敢離開你。」
「你最好不敢離開我……千年前,龍玦哥哥總是喜歡說一句話,若心有執念,遲早會歸來。他的執念,等到了后土姐姐,阿九,我也會等到你的。」
「傻瓜。」
他傷感撫著我的腦袋。
我用他肩膀蹭去眼淚,從他懷裡出來,假裝不難受地拉住他手,拿上風箏:「走,我們去和小寶一起放風箏!」
他默默與我十指相扣,啞了嗓子:「好。」
燕子風箏與小寶的老鷹風箏一起飛上了雲海翻滾的天空,小寶趴在宋堂主肩上激動高呼:「九叔的風箏飛得好高啊!爹啊,你加把勁啊!」
謝令姮看不下去地走上前責備道:「小寶!你爹才大病初癒,你別總在他懷裡的亂動彈,多大的孩子了,還纏著讓人抱。」
小寶沖謝令姮扮了個鬼臉,「略略略,是爹說的,我小時候他沒抱過我,趁著現在我還沒長大,他要把從前欠我的父愛全部彌補回來!」
宋堂主柔聲安撫謝令姮:「沒事的阿姮,小崽子雖然沉甸甸的,但我還能抱得動。」
聽風帶著玉河趕過來湊熱鬧:「你們啊,就該把小崽子扔給他九叔抱,小崽子在他九叔懷裡就老實了!正好也能讓他九叔提前體驗一把帶娃的滋味。」
小寶一聽有人要把他扔給九蒼,當即把他爹脖子鎖死,扯著嗓子抗議:「啊——我不要,不要九叔抱!我要我爹抱!」
我見狀,忍不住低頭偷笑。
九蒼嫌棄的瞥了眼小寶:「本帝才懶得抱他。」
下一秒,卻把主意打在了我的肚子上。
疼惜的摸摸我小肚子,他一臉期盼道:「我們家的小崽子,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出生?」
我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背上,嗔怪道:「喪心病狂了哈,你崽子才兩個月不到,今年能出生就不錯了!」
「我讓人把孩子出生後需要用到的東西全都準備齊全了,還給你準備了幾身新裙子,漓兒,往後就住在泰山養胎吧。
冥王那邊我已經說過了,泰山冬日天寒,我讓人給你做了許多身冬日禦寒的衣物。還有,小崽子的,萬一冬日降生,他凍著無妨,我怕夫人受寒。」
「知道了。」
「挽溪和流言,以後貼身侍奉你,等崽子出生,趙靈官與賀靈官會幫你帶的。」
「我,還是想回冥界。」
「怎麼?本帝這,住的不舒服?」
我搖搖頭:「不是,主要是你不在……這裡對我而言就是陌生之地。」
他一手攬住我的腰,一手幫我放風箏線:「那便,以後再說。總之哪裡住的舒服,夫人留在哪裡便是。」
「崽子的名字你還沒起呢!」我不滿地沖他嚷。
他挑眉道:「不是早就起好了麼?」
我猶豫:「真要叫鳳羽金池?會不會太普通了?」
他又放出一截風箏線,孩子般與小寶暗中較量,再次將小寶的風箏壓在了下首:「本帝覺得挺好。」
「就因為我們的定情花,是鳳羽落金池,你便給孩子起這個名字,當心孩子長大蛐蛐你。」
「那又怎樣,夫人才是真愛,崽子本來就是意外。本帝用與夫人的定情花給他起名字,意義非凡好不好!這代表,為夫這個當爹的重視他。」
我無奈,「啊對,重視到懶得再想名字。」
他冷不防又往我臉上親了口,曖昧的沒良心道:「要不是因為他娘,本帝管他是誰!」
我哽住,拽著風箏線生氣掐了他胳膊一把:「真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