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七月中旬。
夏日酷暑已過,但在中軍大帳內來回踱步的袁紹卻是感覺一股燥熱之氣從腳底升騰而上,這股燥熱之氣升到他的胸腹之中,讓他五臟六腑躁鬱無比,整個人都不由輕微喘息了起來,藉此散發腹中的躁氣。
至於這股子燥熱之氣的由來,蓋因汾水河畔的玉璧城累月不下,有若一塊盤石阻擋在袁紹進軍關中的道路上,將袁紹阻擋在此,不能大展宏圖,他自是心下鬱郁,躁氣橫生。
就在袁紹心下不定,思路繁雜的時候,他聽聞到了帳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瞬息之間,袁紹按捺下胸腹中亂竄的躁氣,回到中軍大帳內的主位上安坐下來,接著抄起案几上的一卷左傳竹簡,擺出一副從容讀書的模樣。
也就是袁紹擺好姿態時,中軍大帳的簾帳被掀開,許攸、沮授、逢紀、郭圖等心腹謀士舉步走了進來。
見著袁紹的姿儀,郭圖不先進禮,而是贊了一聲道:「軍情如火,明公卻是悠遊從容,讀書帳內,確乎有名士雍容之風也。」
袁紹似是這個時候才關注到逢紀、郭圖等人,他將手中的竹簡隨意的放下,輕輕的嘆息了一聲道:「玉璧城堅,累月不下,但讀一卷左傳,聊以忘憂爾。」
言罷,袁紹招呼諸位謀士入座,而後他垂詢道:「文丑、高覽那邊如何,絳邑和東垣能否拿下,打通前往安邑的通道。」
聞言,許攸、沮授、逢紀、郭圖等人都是神色一沮,默然無聲,片刻後還是沮授出席道:「稟明公,文丑和高覽遞來的消息,言是蜀將文聘和陰溥守御甚嚴,其中文丑將軍更是嘗試過親自攀登城牆,可還是無法拿下絳邑和東垣二城。」
袁紹低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數息後他出言道:「行文於文丑,身為三軍主帥,不可以身犯險,充為先登,宜保全自身,為吾多多效力才是。」
「明公撫恤將校之心,確是仁德厚也,文丑將軍得書,必然感恩戴德,一意報效明公,至死方休。」郭圖恭敬的頌唱了一句。
上首的袁紹聞言,神色顯得有些怡然了起來,而郭圖左近的許攸和沮授等人,投向郭圖的目光卻是有一二鄙夷之色。
無他,蓋因郭圖每每進言,都是甜言蜜語之類的話,馬屁拍的太過頭了些,而眾人多是賢士,豈能如此作踐自己的口舌。
也正因為郭圖語氣最為謙恭和獻媚,是故郭圖最受袁紹喜愛,一眾謀士對此雖是口上不說,可心裡卻是相當嫉恨。
在玉璧和絳邑、東垣都沒有進展的情況下,袁紹打算做點什麼,也是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於是他關懷了一句中箭臥床的麴義:「眼下無事,諸君不如隨我去看看麴義吧。」
「諾。」一眾謀士拱手應諾。
袁紹舉步,他領頭踏出中軍大帳,向著麴義所在的營壘走去,大軍屯駐,並不是囤聚在一個營壘當中,而是分營屯駐,相互之間有通道也有壁壘,這是為了防止敵軍夜襲造成舉營動亂,落得一敗塗地。
不多時,行路無阻的袁紹來到了麴義的營內,他止住了欲往麴義帳內通稟的士卒,打算給麴義一個驚喜。
而此刻帳內,麴義似是正在換藥,他胳膊上的箭傷是貫穿傷,拔出箭矢後,須得勤換藥石,兼之靜養百日才得痊癒。
換藥的過程中,繃帶扯開,刮去舊藥,敷上新藥的時候,不免扯動傷口,帶來一陣疼痛,惹得麴義口中謾罵不休,他朝著醫匠罵道:「豎子,虧你頂著名醫的頭銜,換個藥都這般的粗疏,嘶……犬入的豎子,扯到乃公的傷口了。」
「將軍請息怒,舊藥刮去,不免扯到傷處,還請將軍稍稍忍耐一二。」醫匠恭聲下氣的說道,他自是不敢惹怒作為大將的麴義,不然他這條小命卻乎難保。
但是儘管醫匠的姿態低到了塵土當中,麴義猶然一臉憤憤之色:「庸醫,你還敢狡辯,等會乃公賞你二十…嘶…啊…莫要多言,速速給乃公換好新藥。」
「是是是。」醫匠頭上冒汗,在麴義的威逼下,他不免手足失措,又扯到了麴義的傷處。
麴義罵完醫匠,又罵起了玉璧城的守將婁發:「婁子初,等乃公傷好,就當攻破玉璧城,將你這廝千刀萬剮了去,不然不足以泄去乃公心中的怒火。」
對於造成他手臂上箭傷之人,麴義那一日記住了射箭之人的長相,後來於營中同去過玉璧城的使者兩相印證,知曉了射傷他的人乃是玉璧城的主將婁發,所以這幾日來他每日換藥之時,總是謾罵一二句婁發用以解氣,也是轉移換藥時的疼痛。
罵完了醫匠,又罵完了婁發,麴義忽的嘆了口氣,他埋怨了一句:「明公也是,早聽了某的進言,留萬餘人馬看住玉璧城,剩餘之人繼續西行,說不得眼下蒲坂都到了,又豈會如現下一樣阻於玉璧堅城下,乃公也不會中了這一箭。」
此刻阻止士卒通報,方舉步至麴義帳外的袁紹,真真切切的將這句話聽入了耳中,同時聽到這句話的還有許攸、沮授等一眾謀士,其中郭圖神色不悅,他就要上前掀開簾帳,踏入帳內,為袁紹去斥責麴義。
但就在此時,一隻手伸到了郭圖身前,阻止了郭圖,若是旁人,郭圖說不得會不管不顧的推開身前的這隻手,而後繼續前行,但這隻手的主人乃是袁紹,是以讓郭圖止住了腳步。
袁紹目視郭圖,他搖了搖頭,同時駐足原地,等上了一二刻,待麴義帳內聲音將息後,他臉上浮現一抹笑意,接著舉步上前,踏入了麴義的帳內。
帳內,剛換好藥的麴義正準備斥退醫匠,卻見簾帳忽然被掀開,他舉目看去,同時口中不乾不淨道:「那個豎……」
一句『哪個豎子,竟敢不經通報進入本將軍的帳內。』麴義的這句話只說了三個字,就在看清來人面相後,立即將接下來的語字咽到了腹中去。
由於左臂中箭受傷無法彎曲,所以麴義只站直身體,單臂行禮道:「不知明公駕臨,義有失遠迎也。」
「將軍安坐。」袁紹笑容和煦,有若朝陽一般潑灑著溫暖的晨光,他伸出手將起身的麴義按回了坐席上。
接著袁紹一臉憂色和關懷的望著麴義受傷的左臂,他輕輕的嘆息了一聲道:「將軍的箭傷而今可好了一些,說起來都是吾的過錯,非是吾調度失措,將軍何以中此箭傷。」
「明公。」麴義真誠的喊上了一句,臉上浮現出感動的神情:「明公調度得宜,用策得當,哪裡有什麼過錯,說起來只是麴義我無能,未能為明公拿下玉璧,該是某的過錯的才是。」
「將軍此言,教吾汗顏也。」袁紹仿若被麴義的話語感動,他直直的感嘆了一聲。
袁紹和麴義對談往來,落在身後的許攸、沮授等謀士眼中,正是一副君臣和睦,傾心彼此的場面,眾人似乎應該為之感切,但知曉前面袁紹聽到了麴義怨憤之言的一眾謀士,卻是心下生起了一陣寒意。
安撫了一二麴義,離開之前,袁紹囑咐醫匠精心照料麴義,又讓麴義好生歇息,他才舉步向外踏去,在麴義的目送下離開了。
回去了路上,沮授一邊走,一邊向袁紹進言道:「明公,麴義私底下有怨憤之言,可見其人事主之心不誠也,明公緣何當時不直入帳內,呵斥一二,讓他長長記性,反倒是駐足帳外,略過了這段話後方才入帳,且撫慰其人,無有斥責之言。」
袁紹溫言解釋道:「麴義為吾中箭,手臂受貫穿之傷,吾自當撫慰,而麴義所吐怨憤之言,不過是換藥之際,疼痛難耐所致,算不得成心之言……再者,沮卿莫不是以為吾是什麼心胸狹隘之人,容不得一二非言乎。」
「臣下不敢。」聞言沮授連忙致歉,接著他夸言了一句袁紹:「明公秉仁恕之心,不記憂憤之詞,真乃世間少有的明主也。」
還歸中軍大帳,袁紹同一眾謀士商談起了如何拿下玉璧城一事,緣奈何如今一眾謀士已經獻遍了攻城之策,商談卻是沒有一個結果出來,最後也只能按照眼下晝夜攻城的法子,期望蜀軍在晝夜受攻下能露出一二破綻來。
會議完畢,袁紹獨獨留下了郭圖,遣散了其他人,待眾人散盡,袁紹原本神態雍容的一張臉瞬息之間變化了起來,他半眯著眼睛,投射出刀鋒般的目光,一股子殺意湧現,同時他切齒道:「早晚殺了這個老革。」
『老革。』作為袁紹的腹心之人,郭圖聞弦音而知雅意,他頃刻間就明白袁紹這句話的意思,革者兵也,語曰老革,實則是老兵,指的當是麴義。
因而早晚殺此老革,乃是袁紹對麴義起了殺心,而袁紹之所以對麴義起了殺心,郭圖心中只能嘆息一句:『麴義確乎是咎由自取!』
先是,麴義於界橋一戰,為袁紹擊破白馬義從,功勳甚著,那時的麴義甚為袁紹所青睞喜愛,也或許正因為袁紹的喜愛,導致麴義本性暴露,往往聚眾議事的時候不分上下尊卑,冒犯到了袁紹的威嚴。
起初,袁紹或許念及麴義在界橋的戰功不予追究,也不去理會,但時日一久,積怨一多,加上今日麴義在帳內的悖逆之言,情分、功勞再厚,袁紹也多少失去了對麴義的耐心和容忍。
郭圖清楚的知道,眼下在袁紹的心中,麴義和田豐一樣,都是袁紹所想誅殺的人,只不過田豐作為冀州之名望,對袁紹又有襄助之功,袁紹不便誅除,故而只是投入獄中。
而麴義之所以未行誅除,郭圖大抵也猜到了袁紹的心思,他旁敲側擊進言道:「明公,麴義雖是小憨,又有冒犯之語,可其人悍勇,尤善陣戰,有助於軍國之事,還望明公稍稍止息怒氣,容忍一二。」
「哼。」袁紹重重的哼了一聲,他切齒道:「若不是念及麴義往日所立之功,又為人勇銳,善於練兵,就以今日其人所言,吾當即刻誅之,夷滅其三族。」
「明公息怒。」郭圖見袁紹順著他的話往下說,他繼續進言撫慰袁紹道:「昔日韓信滅齊,害死了高皇帝的謀士酈其食,又向高皇帝索要假齊王,而高皇帝念及項羽猖獗,容而忍之,卒滅項羽,勒殺韓信,此正是今日之事也。」
聽到郭圖將自己比作高皇帝,袁紹神色上的怒氣稍稍卸去,他點了點頭道:「宇內方亂,四海沸騰,關中劉璋、中原曹操未能誅除,麴義驍銳,就且留其任事。」
接下來,阻於玉璧城的袁紹,繼續晝夜攻打玉璧城十餘日,時間來到了七月底,而玉璧城依舊牢牢掌控在蜀軍的手中。
期間,袁紹不顧前番使者被婁發打板子的羞辱,再次遣使進入玉璧城,許以高官厚祿,希望能誘降婁發。
而婁發不為所誘,再度將袁紹的使者鞭打一二,而後驅逐出城,藉以羞辱袁紹,促使袁紹心中生憤,待在玉璧城繼續強攻。
在七月底的最後一天,這一日袁紹又來到了陣前,他望著飽經戰火摧殘的玉璧城,雖是多有損壞之處,但依舊如同一條天塹橫亘在他進軍關中的路上,他心下忽然生出了一股疲乏的感覺,又有一種無力感。
快兩個月了,舉十萬之眾,欲一舉踏平河東、關隴之地的他,卻是連區區一個玉璧城都沒有拿下,到如今還在玉璧城下徘徊。
本來袁紹盤算著,就算一口吃不下關隴,至少這次出兵也要拿下河東,堵塞住關中劉璋東出的道路,可玉璧不下,河東不得也,此次出兵,近乎一無所得,一事無成。
入夜,袁紹夜間煩悶,他出了大帳,在軍中行進了起來,同時也是關懷起底下的士卒,畢竟晝夜不息的攻打玉璧城,底下的士卒多有疲乏,須得好生撫慰才是。
一路走來,袁紹聽到了士卒夜間哀泣之聲,以及抱怨之語,最多的是還鄉之願,最後他神色略微沮喪的回到了中軍大帳內。(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