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跳躍,桌案信封上父親親啟四個字也跟著晃動。
阿昭的字寫得比以前好多了。
楚岺伸手輕輕撫過,再抬起頭看著眼前去而復返的少年阿九。
鍾副將被楚岺又請出去了,室內再次只剩下他們兩人。
「阿昭跟你說她想回來?」楚岺問。
阿九皺著眉頭:「這還用說嗎?她費這麼大功夫,騙那麼多人陪她演戲,就是為了回這裡來。」
是嗎?不是因為在京城惹了禍事嗎?這少年是不知道阿昭打人的事吧。
事關女孩兒清譽,鍾副將以及中山王世子必然沒有跟這些驛兵多說。
楚岺默然不語。
「所以你是不讓她回來?」阿九追問。
楚岺點點頭:「是。」
阿九哦了聲,聳聳肩:「你們父女的事,你們決定就好了,我告辭了。」
他就是問一聲,知道了結果,就行了,說罷轉身就走。
楚岺看著他,手指在桌案上輕輕的敲著,一下,兩下,三下——
那少年猛地轉過身。
「你為什麼不讓你女兒回來?」他一臉不悅地問,又故作瞭然一笑,「是不是因為太煩人了?」
「我女兒可不煩人。」楚岺搖頭斷然說。
自己的孩子怎麼都是好,阿九撇撇嘴,該走了,本來就該走了,他就是,好奇心太重了!
「我生病了。」楚岺忽的說,看著阿九,「病得還很嚴重。」
阿九身形一僵,視線落在楚岺身上,這個四十多歲的將官,身材魁梧,眼神明亮,面色紅潤——
「看不出來的,我瞞著呢。」楚岺含笑說,「沒有人知道。」
說到這裡拿著謝家公子的信晃了晃。
「如果知道的話,謝公子應該不會寫信來結交我。」
沒有人知道,那現在楚岺這是直白地告訴他了?
這是信任嗎?
少年阿九可從不為信任而歡喜,這世上的信任都是要送命的。
看來,他今晚走不出去了。
活該,誰讓他問來問去,自找死路。
阿九自嘲一笑,倒也沒有絲毫的驚懼慌張。
「所以等我瞞不住了,這裡就會變得很熱鬧,為了安全,我才把我女兒送走,她回到京城,住在家裡,我的家人與兵權絲毫無關,她就能安安穩穩。」楚岺接著說,看著阿九,「這些話我不能告訴她,只能強硬地做一個狠心的父親,等將來這裡的事塵埃落地,她就會明白的。」
阿九看著楚岺,哦了聲,忍不住又說:「但我覺得,楚小姐現在就很明白。」
楚岺問:「她跟你怎麼說?」
「她沒跟我說什麼。」阿九皺眉說。
這是事實,那女孩兒先前跟他說的都是騙人的話,被揭穿身份後,跟他也不說什麼了,她只是,坐在他面前,沉默地流淚。
阿九沉默一刻,說:「她知道你生病,也知道你為什麼不讓她回來,你的心意她都明白。」
楚岺看著少年的臉,也沉默一刻,再輕輕笑了笑:「好,她明白就好,我就放心了。」
阿九嗤笑一聲。
楚岺看這少年,含笑問:「怎麼?你覺得我說的不對?」
「我沒覺得你不對。」阿九看著他,嘴角一絲譏諷的笑,「我只是覺得人果然都是自私的,父母之愛無私也都是騙人的。」
楚岺笑了笑:「還是覺得我不對,你這話怎麼講?」
「楚將軍,你說你一心為了楚小姐好,所以瞞著她你生病,無論如何也不許她回來,避免她捲入這邊的危險。」阿九說,「你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好,讓她安穩生活。」
楚岺點頭:「對,我想父母都會為自己的子女如此安排。」
阿九鳳眼滿是笑:「是,每個父母都會這樣,要讓子女過上安穩富足的生活,能建功立業能一躍枝頭,能穿金戴銀吃香喝辣,人人艷羨——」
嗯,楚岺看著這少年,是不是每個父母都會,他不確定,但可以確定這少年的父母也是這樣。
「但是。」阿九眼裡的笑意散去,「那只是父母自己的認為,自認為是為子女好,自認為那就是好的生活,而且他們也不是為了子女,是為了自己。」
楚岺看著他沒說話。
阿九看著他,一字一頓:「為了你們自己心安理得,為了你們自己感動自己。」
「你們根本不在意你們子女心裡想要的是什麼,不在意他們將來面對這一切會是怎麼樣的心痛。」
「他們穿金戴銀,吃每一口飯,都會想著,這是父母犧牲換來的,他們穿的不是金銀,是父母的血衣,他們吃的不是飯,是父母的肉。」
「他們日日夜夜困在痛苦後悔自責中,這就是你們當父母的認為的好日子。」
「你們付出了,你們無牽無掛了,子女們難過悲傷心痛算什麼,有安穩的日子,吃好喝好,生活富足,就夠了,不要不知好歹辜負父母的好心。」
燈火明亮的室內,少年的聲音沙啞的迴蕩,他的臉上滿是譏笑。
「你們當父母怎麼做都行,因為你們是父母,你們說了算,但是,請不要再說什麼,是為了子女過好日子。」
「那真不是為了子女們好日子,那只是為了你們自己過好日子。」
楚岺看著他,臉上溫潤的淺笑散去,眼神變得幽深。
阿九眼中譏嘲散去,懊惱浮現,他為什麼要說這些廢話,而且是跟一個陌生人。
沒有人說話,室內變得詭異的安靜。
「好。」楚岺點頭,打破了安靜,「我知道了,時候不早了,你還要趕路,先回去吧。」
阿九一句話不說轉身邁步,拉開門大步走出來,目不斜視,擦過站在門外的鐘副將疾步而去。
這一次鍾副將沒有立刻進去,而是盯著那少年的背影。
果然,在將要邁出大門的時候,他又回來了。
鍾副將翻了白眼,看也不看這少年從自己身邊走過去,邁進室內。
「阿昭她還跟你說什麼——」楚岺問。
「都說了她沒跟我說什麼!」阿九氣惱地打斷他。
楚岺一笑,不說話了,伸手示意請他說。
阿九看著他:「你把你這麼要緊的事告訴我,就這樣放我走?」倨傲地抬頭,「我再說一遍,你女兒跟我什麼關係都沒有,她的死活與我無關,我的死活對她來說也是無關緊要。」
所以不要誤會阿昭對他情根深種,為了不讓阿昭傷心才不殺他嗎?楚岺哈哈笑了。
「年輕人。」他說,手指敲了敲桌面上的信,「你適才不是說了嗎?你只是來送信的,送完了,任務就結束了,其他的事就不是你的任務了,既然不是你的任務,知道了又何妨?」
阿九看他一眼,一句話不說,轉身要走。
「還有。」楚岺在身後說,「如果一個人真對我有威脅,就算我女兒對他情根深種,我也不會放過他,這個男人會傷害我,就必然會傷害我的女兒,為了我女兒,我一定會除掉他。」
阿九擺擺手:「祝你女兒好運別遇到這種人。」說罷大步而去。
這一次走出了大門,消失在夜色里,沒有再回來。
楚岺收回視線,垂目看著桌案上的信。
「可惜。」他低聲說,「如果真有那麼一個男人,我應該活不到除掉他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