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從她初降於世開始,靈十六就被扣上了「軟物」的帽子。
降生之日,青丘氣象異變,熠熠天光恍惚間成了泡沫幻影,一點點被那漸漸侵襲的黑雲所籠罩、吞食。
那一日,青丘鮮見得日短夜長。無數子民都在白夜裡懷著虔誠的期許,或在神樹下,或在屋檐里,想看看皇族九尾狐的第十六子,究竟是什麼樣子。
然而那未出世的嬰孩折磨了有蘇盼兮整整一個旦幕。流華宮裡的侍女進進出出,沒有片刻停歇,就連穩娘的臉上也掛不住豆大的汗珠,順著面頰滴落在有蘇氏的肌膚上,卻擲地有聲。
她出生時,嬰孩的啼哭聲響徹了整個青丘。但人們並未過多著眼於這個小生物,將她帶離流華宮後,旻一連夜守護在有蘇盼兮身旁,直至她甦醒。
日後成長的時間裡,曾經被寄予厚望的小十六逐漸消失在大家的視野里。由一尾修煉至七尾,她的兄弟姊妹們至多只花了九百年,小十六甚至要把命都給搭上了。
在整個青丘族民的印象里,皇族第十六子,生伴異象,險而克母,頑皮嬉鬧,不學無術。就連同胞的血親也時而拿自己作為笑柄,動不動便出手打趣。
她孱弱不堪,無人願稱之為公主。公主象徵皇權,至高無上,也意味著靈姿超群,足夠擔當重任。
「軟物」這個詞,已經被她聽得耳朵都生了繭。沒人願意肯定自己,連自己的血親都不肯。
「你胡說!」
靈十六剛松下去的拳頭在此時又被攥起,長甲毫不留情地抵著血肉,似乎再用力一些便能滲出涔涔血跡。
方才的懊悔與苦悶不敵現在憤恨惱怒情緒的萬分之一。她的被冰凍的心血在此時反覆糅旋,順著氣脈抵達全身各處,將整張臉都漲得通紅。
看得靈十六這副樣子,靈若禮的心頭頓時就舒坦了許多。她輕抬手,被拽住脖頸的小狼崽就被一股力量給重重摔在了地上。
伴隨著沉悽慘的「嗷」的一聲,小狼崽癱在那一動不動,只是時不時地抽動著尾巴,看著靈十六的眼神里透露出莫名的祈求。
靈十六見狀,二話沒說就挑起了披帛,匯聚著靈力狠狠朝她那方向拋去。
你不過是想彰顯自己有幾分幾兩罷了,我便同你斗,豈不是順了你的意!
平日裡纖柔,能挑動萬種風情的青白色披帛,竟在此時像一副實體般,輕巧而又有力,準確地打到了靈若禮面前。
在觸及之際,靈若禮靈活地躲閃到一旁,語氣中含著不屑與挑釁:「十六妹妹的長虹似錦練得還差點意思啊~」
一邊在說著,另一邊,似箭穿刺而來的素帛已然出現在了靈十六眼前。她躲閃不及,只能手肘使力,生生將它抵開。
靈若禮使的是唳氣,不拖泥帶水,而來去如風,強勁有力。「下次可再別仔細聽我說話。」她話里含笑,眼神輕蔑,全然看不見靈十六早被鮮血浸漬的手掌。
然而靈十六看著自己的手,只是稍頓了一下,隨後便恢復了先前凌厲的眼神。她緊緊盯著靈若禮,由里而外,都散發著一股狠意。
那不能算什麼痛。相較族民的懷疑,血親的針對帶給她的千百年來的心疾,那並算不上痛。
靈十六左手抵腕,嘴中碎碎念著什麼咒語,隨後緊看著靈若禮,玉指在空中比劃出一個「巳」字。
至此,屋裡洋溢著桃花酒味的暖風倏然間變得極寒無比,在靈若禮周圍捲起些波動,將其髮絲衣裙擾得紛亂。
「你就會這點小把戲?可別忘了,九尾狐可是狐族中極耐寒的……」
笑意還未消退,她面前的寒風忽地凝集成堅硬銳利的細小冰柱,如萬箭,向她齊發而來。
「你……」
靈若禮顧不及看靈十六同樣瀰漫著寒意的臉,她雙手齊展,在面前幻化了一片薄障,冰柱一觸及,就融成了柔水,順著流落在地。
你還敢跟我動真格的?
靈若禮再沒心情跟她做些小把戲,她猛地伸出手臂,一股氣流便順著靈十六的方向疾速而入,將她的雙手緊緊束縛。
怎麼又是這煩人的鎖鏈?!靈十六奮力掙扎著,想自己解了這仙索,奈何雙手胡亂比劃著名,一點用沒有。
她將仙索使勁往自己這邊一扯,靈十六就被連帶著甩到了屋外。
「咳咳……」
靈若禮這次使的是清氣,柔緩而持續,侵蝕而後覺。仙索在以緩慢的速度收緊,捆縛得靈十六無法動彈。耐受點過後的每一秒,都是對她的折磨。
她能感受到肉體被什麼東西狠狠刺進,旋扭,那感覺痛極了,絞得,連心都開始疼了起來。
「怎麼,實在痛得受不了,便向我求情吧?我可並非狠心到那番地步。」靈若禮蹲在門檻上,雙手托著腮,好像在看戲一般。
靈十六沒有說話。她才不會向靈若禮求情呢,反正自己死不了,顏面總要留著點吧?
她好像一直知道臨難之時,身後總會出現一個人。所以她放肆生長,不顧一切。
「十六!」
靈若禮聞聲立馬從門檻上站了起來,臉上也掛了鮮有的驚慌失措。七哥?不可能啊,他這時候還在靈山那呢,怎麼會……
直到看清閃現在靈十六身旁的一縷白煙,靈若禮這才屏住了呼吸,害怕地退回了屋子裡,她斜睨了一眼趴著的小狼崽,臉上寫滿了不悅。
「有這麼個主人,倒真是你的福氣。」
低喃了一聲,靈若禮為自己打開了一扇玄門,隨機消失不見。
靈十六隻覺身體的束縛在瞬間消失了,她猛地吸了好幾口氣,直到能睜開眼時,她才看清夢中那乘著大鳥火鳳的仙公。
「神君……」靈十六幾乎是憋著嗓子呢喃出來的,她怕一旦聲音大了,自己的啜泣聲就會被誰給聽見。
「先起來吧。」朝黎的聲音很清澈,靈十六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大抵就是,乾淨得沒有一絲雜質吧。
靈十六撐著起身,這才發現門檻上的靈若禮早就不見了蹤影。她有些不服氣,怎麼,這樣便可銷聲匿跡了麼?
沒她在場,怕是神君……也不聽自己的一套說辭吧……
靈十六的眼神充斥著不滿與委屈,沒敢帶著它去看一旁朝黎。
「你與十三公主有過節?」
靈十六輕輕點了下頭,隨後覺著不對,又猛地搖頭。「我沒想與她作對,當也不知這過節生在哪。」
「十三公主自恃強盛,無端拿你打趣,實為不該。」
不該……終於有人為自己說話了嗎?
靈十六咽了口口水,剛剛沉寂的內心竟被盪起了些微波。她有些不可置信,那些不滿抱怨好像,再次輸給了即時的溫馨充盈。
她突然有些明白了,自己明明是一個不較情愛的人,至少旁人是這樣稱道自己的,但遇見溫潤如他這樣的人之後,卻較真了起來。所有的不滿衝動,好像都是為了他。
大抵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世間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