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暗暗咳了兩聲,「哪是天太熱走不了?想當時去萬莫山的一條路上,披荊斬棘,露濕衣襟,寒風凍骨,可沒見你喊過一個不想!」
一雙眼睛炯炯有神,試圖道破他的所有謊言。
「我看你也是貪戀紅塵,如此佳地,美酒豐厚,美人無數,怎還能留不住你?倒是你心甘情願,談何藉口?」
自那一遭,要阿水從嘴裡吐出關於遲綏的半句好話,想必是以掘她祖墳三尺相逼,她都是一個字:做不到!
面對她的唇槍舌劍,遲綏只是付諸一笑。
「你愛怎麼想怎麼想,反正我是走不動了,需要歇息。倒是你——如此想我走,莫不是怕我看見什麼……你見不得人的東西?」
遲綏如鷹隼般的目光直直射向了她,教阿水那是一個氣不打一處來。
「你……你胡說!我哪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無稽之談!」
說著,阿水便倚著未消之氣從他身邊掠過。
你可是愛怎樣怎樣,最好在這傾月坊給自己灌個滿醉,逍遙快活自在著,再站不起身才好!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這麼大火氣,該抑或是不該,她早就不想分辨了。
晚間時候,秦姑姑在方漣兒的房間裡找到了阿水。
推門進來時,就見方漣兒正為阿水梳妝打扮著。
「看這樣子,阿水姑娘今晚該也是要替漣兒姑娘上台了?」
秦姑姑一臉喜色,手裡輕搖著蒲扇,左扭右扭,微躬著身子來到阿水一旁。
大抵是見到昨晚阿水驚為天人的表演,一時也把她當做是個寶貝了。
阿水實在有些不適應,支吾開口道:「是。」
一拍蒲扇,秦姑姑的笑聲悅耳,「那就好,那就好。咱家漣兒姑娘也是氣運好,能交得阿水姑娘你這樣個善良寶兒……」
阿水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腦海里閃現過什麼東西,後又看向秦姑姑,問道:「姑姑,漣兒姑娘的契身,是簽到了何時?」
「何時?阿水姑娘可是說笑了,這契身一簽,可就是一生的事,除非朝廷特赦或是人上天了——那都是解不了的。」
阿水輕「哦」了一聲。
可是人的一生,那麼長。
後秦姑姑又說:「所以阿水姑娘若想盡力幫助漣兒吶,可是往後日日,都消來的——」
秦冰這時候也不想什麼事情敗露的事了。只要這阿水能幫傾月坊帶來銀子,留一天則是一天。
見著阿水不說話,秦姑姑又暗戳戳地提醒著她道:「好在阿水姑娘現在是自由身,不必擔憂日後,那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只是這一走,恐怕漣兒姑娘吶——可就慘嘍!」
說著,她又下意識瞥了方漣兒一眼,目光不似方才溫和,不由得令她心生一顫。
「知道了姑姑。只是日後阿水實在不想碰到如昨晚一般的事,姑姑應該也知道,阿水定是不能接客的。」
「哎——知道知道,要是能避的,姑姑一定會給你推開,你大可放心。」
阿水才不放心。
時候很快到了晚上,因著秦姑姑見識了阿水的本領,便不教她再等到丑時了。
等傾月坊的正演結束,秦姑姑又如昨晚向青客們解釋了一番,拍拍手喚出了阿水來。
此時還不算太晚,座下,還聚集著不少青客。
座位已滿,從台上看下去,都是攢動的人頭,也分不得誰是坐著的,而誰是踮腳站著的。
其中有稍年長的,還有稍年輕的,不過清一色都是男流。
還有幾位,是昨日就來的,想是昨日盛景還在心中存有餘味,今日再來一賭,看看能否再見。
只是再不見那位高家氏子的影子,想必是臉被丟光了,躲在府邸再不敢出來了罷。
方漣兒悄悄走出了房間,就倚在欄杆上向下看著,帷靠著幔擋著,應該被瞧不到。
為了保險起見,她還梳了個平日裡不常見的雙螺,最不起眼。
阿水哪想今日來了這麼多客人,本想著照昨日的舞再跳一遍就結束了的,整的,她都有些擔心今日能不能跳成了。
沒敢再將台下的各位青客臉都瞧個遍,只大致掃過,欠了個身。
當然,也沒注意台下一位坐在最角落,扶著額頭靜靜注視著她的人。
九方宿來得毫無徵兆。
借著位置好,九方宿能清楚見到台上人,台上人卻見不著他。
周圍的人熙熙攘攘,他卻偏安一隅。
秦姑姑和任何一位姑娘也不曾注意到他,光顧著服侍幾位京城裡的大人物了。
九方宿嫌著周圍煩擾,另一隻未扶額的手輕輕叩了叩桌面,耳旁瞬間得了清淨。
倒不是他將旁人閉了口。他可不想無事添事。
「漣兒姑娘!」
台下有人如此叫喚道。
漣兒姑娘?
九方宿輕挑了眉頭,有些不明所以。
他不知阿水近日遭遇,當然也不清楚她幫助方漣兒的事。只覺她是為了生計,來這青客匯聚的傾月坊獻舞。
這地兒,他昨日曾來過一次。
因著先前與阿水有過接觸,九方宿來到凡間,很快便能探得她的氣息。
昨夜路過這傾月坊,一眼瞥過台上作舞的女子,他便知會,只是沒想作何停留。夜間又在外待了許久,一路循跡來到小木屋,才候至天明,被老先生叫喚走了。
今日不知怎的,忽又心血來潮,便追了一路,來了這春堂。
九方宿鮮聞人間事,當也不清楚這地兒究竟是做著什麼的。
只是靜靜扶額,見著。
因著籌備不足,阿水又穿了昨日那身,頗有顯露,卻教台下眾青客看得心痒痒。
當然不包括九方宿在內。
台上的美人兒開始了輕巧的舞步,與昨日一樣,凌波微步,小踮長渡,自由徜徉在由紅色披紗編織成的羽夢裡。
身輕如燕,又如化蝶般翩飛。周圍的帷幔恍如霞光,只作襯飾。
一顰一笑,皆能挑起萬種風情。
然而不知是天熱還是緊張原因,阿水只覺得步子沒了昨日那般流暢。雖教台下青客看來是翩若驚鴻,阿水卻已大汗淋漓,毫不痛快。
角落裡站著的遲綏將阿水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裡,他看得出阿水動作里的瑕疵。
不因天熱,也無關心境,而是運氣不足使然。
果然,但凡斷了一日都是要命的。
他輕輕嘆了口氣,氣息微喘,大抵也是被濃厚的酒氣給熏到了。平日裡,他也不是個擅飲酒之人。
輕抬了斗笠,妄圖給自己添些涼。
而目光不覺中向上,不知哪兒來的風動吹起帷幔,掩映著其後一人翩翩多姿,正將眸子對了他的。
方漣兒倒吸了一口氣,忙往後退了幾步。直至確定木欄擋住了自己身子,這才敢大口喘著氣。
撫著自己跳動得厲害的胸口,方漣兒腦子裡揮之不去的,是方才見到的一雙異瞳。
若是不清楚遲綏的除妖師身份,方漣兒鐵定會認他為妖怪了。只是就算知道了,她的內心還是久久不能平靜。
那些光怪陸離的鬼怪之說,早在十幾年前離開了自己的生活。而那以後的自己,則一直被禁錮在這雍容之所,無法逃脫,日日裡只見得魚目混珠,醜惡百態。
再一次見到稀跡,方漣兒終於不能避免面對內心塵封已久的記憶,較之前,更加鮮明,竟有種窒息之感……
而阿水,也終於結束了這要命的舞,有些站不住腳地朝台下微鞠了躬。
正要下台之時,卻聽得一女喊道:「大人們且慢走,今日的傾月坊——再加演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