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雪莊內,還是一往的冰雪交加。
只是雪不再下,只融化在永恆冰瑩的內牆上,成為時而下落的一滴神聖之水。
唯有中央安靜躺著的一座冰床,不斷向外彌散著白茫茫的霧氣。
白霧飄在空中,朦朧了那張白皙無瑕的臉龐。
自靈姻得知消息趕往青丘,朝黎在欠雪莊又靜躺了一日。
這幾日裡,他只覺得腦中湧上了許多被自己封存的記憶,有淺吟歌賦、落月入水的美,也有相擁而訴、狠心訣別的痛。
他忘不了,當然是忘不了的。
「姻兒……」
朝黎忽而驚醒,一睜眼,周遭的冰涼就像洪水般席捲了他的全身,令剛從冥界走一遭的他,不禁心一驚。
他撐著冰床坐了起來,仔細回想著自己昏迷前的一切。
最後看到的那張臉,是——
「靈姻上仙。」
腦中有了記憶,朝黎便在四下里尋找著靈姻的蹤跡。
他有些詫異地攤開自己的手,發覺先前被魔障所侵擾的氣息已經恢復了純淨。而自己儘管做些動作,也不似之前那麼痛苦了。
莫不是靈姻救的自己?
可——
朝黎攥緊了拳頭,從清醒後便沒有舒展開的眉頭在此刻更是皺得更緊,平日裡溫柔如水的眸子也蒙上了一層霧氣。
他深知自己所受的瘴氣之毒唯有以強攻之,方能得解;而今神尊是定不會捨身救自己的命的,至於緣生石——
朝黎早前便猜測緣生石封印未解,想必經靈姻之手,也破不了其中的封印。
可自己現如今,確是解了那瘴氣之毒。如若不是完全得解,那便只有一種可能了……
「靈姻,你當真為了我,施了並蒂托生之術嗎……」
所謂並蒂托生,便是施法者以自己的血為媒介,同受法者的靈相聯結。一人心之所想,便將呈於二人之腦海;一人生老病死,另一人也將隨之而行。
而朝黎所受的瘴氣之毒,便只是被二人並蒂托生的結印所隱藏;若日後任何一人再受其毒,二者無疑將暴斃身亡。
值嗎……
朝黎這麼問著自己。
四周喑啞無語,他有些苦澀地勾了勾嘴角,尚有些踉蹌著步子,從欠雪莊走了出去。
——
藤山,阿水站著,終於覺著有些吃力,將一直運送著真氣的雙手給放了下來。
這幾日因著趕路,她是一頓好的都沒吃過。得了三根草,她又著急忙慌地趕回來給九方宿運氣;哪知這一運,便是一個時日。
阿水掌握不了力度,直到身子真的有些吃不消的時候,她才癱在了九方宿的床緣。
目光微微向上抬去,先前放在九方宿胸口的那一株三根草已不見了蹤跡。
「成功了嗎……」
阿水將手不自覺地搭在了他的胸口,感受著它微弱的起伏。
與先前無異。
她的心忽而提起來,直起身子又將手往九方宿的額頭上探去。
「還好,暖了一些。」
阿水自語道。
只是如此,她並未將手從九方宿的臉上拿開,而就靜靜放著。
她從來沒有這麼近,這麼近地看過九方宿的臉。這也是她第一次,第一次用冰涼的雙手撫過他清冷的面龐。
阿水現在才知道,原來自己是較他還涼些的。
九方宿靜靜躺著的這幾日,似乎一點沒受到外界的干擾。
被不落塵,裳不染灰。如墨一般的青絲十分乖巧地勾勒著他的臉龐,瀉在頭後的枕子上。
他的眉峰似劍,往日裡,它應是要與下面的一雙沉靜眸子相稱的。雖說他一直是沒什麼情緒的,可阿水每次看向他的眼睛,卻總能從中發現一些感情。
那種感情,阿水也很熟悉。
看得久了,阿水竟也忘了接下來要幹些什麼。
「怎麼還不醒呢?」
難不成遲綏是騙自己的?可他已經奪走了九方宿的部分力量,又何必如此?
阿水心中頗有不安,可距離遲綏離開已有些日子了,若要追上去,恐怕也不是個合理的計策。
她站起身來,將被子往他身上拉了拉。
「總之這幾日,我便在這等你醒來吧。」
不論怎麼說,九方宿成了如今模樣,也與她脫不了干係。何況——
阿水走出破舊的門,從胸口處掏出了一個黃色的小物件。
見著它,阿水恍惚記憶起那天的長馬街,人馬喧囂,絲竹悅耳。她執扇,跳著自己最愛的舞,目光所及之處,便是自己的心上人。
縱使三根草已被消耗完了,以後的每日,阿水還是會按時來到九方宿床前為他運送真氣。
逐漸,她也掌握了此中力度,能在體力不支前及時收回手掌。
而她也從未離開過藤山。餓了,她便上山打獵,捕獲來的野味足夠她吃上三天。
渴了,她便採拾野果,以竹筒承著泉水帶回村里,餵九方宿喝下。
這樣的日子雖說閒適,可每過一日,阿水的心便提起一分。她擔心九方宿再也醒不過來,擔心自己當初放走遲綏的選擇就是個錯誤……
可即便如此,阿水仍沒有將九方宿帶到別處去的打算。
好像她的心,除了眼前事外,便再沒什麼追求了。
「狐半腰,藤山……妖種,怎能被我一人消滅殆盡……」
每晚入睡前,盤旋在她腦海的,總是這句話。
像是一個巨大的黑洞,所有被妖怪吞噬的人們都在那兒,阿水伸手想拉他們回來,可一旦伸手,下一個被吞噬的便是自己。
「不要!」
九方宿一睜開眼,便被這個恐懼的聲音抓住了耳朵。
他稍稍側了頭,映入眼帘的,是那個他早已看了無數遍睡態的女子。
只是此次較以往不同,雖然阿水的大半張臉都縮進了褥子裡,但那雙因害怕而緊緊皺起的眉頭,卻異常突顯。
九方宿第一次有些詫異。難不成她一直在這守著自己?
自那日被暗算,九方宿深知自己當時若對遲綏出手,自己的修為便會被他吸走大半。
因而他當時脫離了自己的本體,將魂靈送去了魔界,使其在龍息瀑中回復法力。
得知旻一之死一事已傳遍六界,青丘易主;而朝黎擺脫了自己的魔障,作為神君重新返回神界,不免詫異——
而令他心頭最為怒火一事,便是遲綏的暗算。
因而待他解了辟魂草的聯結,第一件事便是回到凡間取回本體,再對那小人施以懲戒。
九方宿以為留在凡間的本體已無比虛弱,然而不曾想,當他睜開眼的第一刻,感受到是竟是綿延的真氣熱流。
這股力量,不與自己的靈法相生排抗,反而無比適從,更比及自己在龍息瀑所吸收的靈氣。
而現今想來,這一切恐怕都與自己面前的女子有關。
九方宿伸出手,停在了阿水的額間。似感受到了什麼氣息,他的眸中閃過一絲不可置信,隨後歸於平靜,又緩緩收回了手。
他起了身,抬眼望向窗外。天已入了夜,彼時的人間,早已過了秋風瑟瑟的時節。
樹梢不再見鳥兒互相追逐的身影,一切,都靜得出奇。
靜得,連他都再聽不見熟悉的鼻息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