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覺自己睡了一覺,享受安寧舒適的無夢之眠和夏末秋初布魯克林午後的明媚陽光。但盤踞在喉嚨里的惡臭血腥味卻告訴他,這都是一廂情願,危險仍未遠去。從脊背襲來的冰冷與緊繃的令他立刻驅動著被抽離了所有力量的軀體嘗試爬起來,血水粘黏的眼瞼令他雙眼刺痛,無法睜開,腦後與肋骨的麻木刺痛令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暈眩和嘔吐物的酸味。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置身於燃燒的船艙,自己目睹的恆星是否只是臨死前的錯覺。他開始掙扎,然後重重摔在冰冷地上。他知道自己正趴著平整的網格金屬上,那種冰冷的金屬氣味太過熟悉了——這是疼痛,這是活著的感覺,他再次感到欣喜——只不過他還是沒能睜開眼睛,就好像經歷了一場嚴重的酗酒,仿佛有一隻手伸進身體裡用力攥住他的胃,把膽汁、胃液、空氣連同所有力氣一起擠出來,他只覺得自己的肢體像是剛凝結的凝乳那般柔軟。然後他開始大口嘔吐。
一隻鋼鐵般的手將他拉了起來,帶著他無法反抗的力量。「你太虛弱了。」那個女人用好聽卻冰冷的語氣說道,「我為你準備好了洗漱工具,等到你清理完畢,我會帶你去見他。」
米勒艦長用力揉搓眼睛,搓掉結痂的血。他是那麼地用力,就好像要把眼睛擠碎似的。黛娜充分理解現在的情況,另一個維度的恐懼在他的靈魂上留下了永久的傷痕,即便他無法記得一切,恐懼仍然深深烙印在他的潛意識裡,這是難以恢復的傷害——他用模糊的視線看向四周——這裡顯然是一艘船,他在一艘船的船艙里,無論是一旁還在運行的計算機還是他剛才躺著的金屬行軍床都是常用物品。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美麗精緻、有著珍珠白般閃耀長發的高挑並且年輕得異乎尋常的女性。
她沒有穿著符合她容貌的晚禮服,而是一身漆黑的、用黃金裝飾得過分華麗的盔甲。米勒艦長大口喘氣,像是從剛剛令人驚魂未定的噩夢裡甦醒那樣,他感覺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是漂浮在雲層和霧氣里透出的光那般不真實。
「我在哪裡?我的船怎麼樣了?我的船員,他們活下來了嗎?」
女人沒有回答,而是把一套軍用野戰洗漱工具、自熱式野戰口糧和醫療箱交給他。這些東西有些沉重,她也絲毫不懂得輕拿輕放,米勒艦長感覺她似乎要把自己的手臂從肩膀上拽下來。
「補充體力,吾主需要你足夠清醒。」
「你的主人是誰?」
米勒艦長模糊地想起自己似乎與一位看起來像是牧師的人說過話,那似乎是夢中的記憶,現在幾乎要被遺忘。他能夠記住的,只有布魯克林博的陽光——他有種預感,這個女人的主人似乎與他的夢有關係——儘管這很不合常理,可經歷過那般超自然的恐怖之後,米勒艦長不會完全否定自己曾經從未想像過的事物。
那個漂亮女人沒有給予任何回應就離開了房間。直到一個小時之後,米勒艦長清洗掉身上揮之不去的血腥味,換上一身黑灰色作訓服,並且清理掉自己的嘔吐物、整理好了床鋪之後,她才重新出現在房間裡並告訴他會面地點,令人不得不懷疑他的一舉一動都遭到監控。
她一再確定米勒艦長已經填滿空蕩蕩的胃。
直到走進艦船的後半部分,米勒艦長才發現這艘艦船的引擎似乎停止工作了。身為一名經常執行太空任務的前空軍上校,他很確定這種規模的艦船引擎在工作時,整艘船都會產生細微的嗡鳴聲。現在這種情況說明,這艘船已經在某個地方停靠。他滿腹懷疑地跟著穿盔甲的女人走進貨艙,緩緩打開的貨艙艙門證實了他的判斷,這艘船的確在某個地方停了下來。
他看到了陽光,聞到了空氣里混雜著水汽和塵土的氣味。在執行任務的幾個月時間裡他都沒能如此近距離接觸陽光,任務中只有遙遠的恆星散發的慘白光芒穿過舷窗上凝結的白霜的冰冷。如今陽光再次溫暖他的身軀,這讓他有點欣慰,至少自己身處地球而非冰冷的太空。
在女人的指引下,他見到了夢中的金甲巨人。驚訝之餘,他完全確定引擎艙里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夢境,而是已經發生的現實。
金甲巨人看向他的時候,米勒忍不住退後了一步,來自骨髓深處的恐懼不斷提醒他面前這個金色人形所蘊含的力量和速度,另一部分,來自非理性的部分則提醒他金甲巨人所擁有的超自然光輝。金甲巨人沒有任何動作,可他卻感覺紅寶石鏡片下有著鷹一般的目光。穿著裝甲的漂亮女人站在那條林蔭小道前,出示通行手續後朝著米勒艦長揮手,示意他跟上。
米勒照做了,他時不時回頭瞥一眼那名金甲巨人,後者仿佛純金打造的裝甲在陽光下亮得刺眼,但同時又布滿了傷痕。他很確定威爾博士不可能對這種堅固的金屬以及擁有超凡力量的戰士造成傷害。他還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拯救他的船,看起來它似乎比Lewis and Clark號還要大一些,一個引擎似乎受到了傷害。他跟著女人的腳步,來到一座巨大的帳篷前,這裡還有另外三名全副武裝的金甲巨人,其中一位沒有戴頭盔。
「看來你恢復得很好,米勒艦長。」沒有戴頭盔的巨人低下頭看著他。米勒艦長停頓了一下,似乎因為自己在頭盔下看到一張屬於人類的臉感到驚訝。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潛意識中將這些巨人看做某種毫無感情的機械。
「你們是誰?這是哪裡?」
「我們是皇帝的禁衛軍,我是禁衛軍統領。這裡可能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具體位置有待確定,這是一項細緻的天文學研究。」
康斯坦丁低著頭,看著眼前這名凡人。
米勒艦長表現得相當鎮定,他挺直脊背,不願在禁衛軍面前表現出任何軟弱。並不是每個凡人在近距離接觸禁衛軍後還能保持冷靜,尤其是在那樣對於凡人來說極度痛苦和恐怖的遭遇之後仍能保持這麼穩定的心智,這對只能通過教育獲得相關特質的凡人來說相當不容易。
「我可以為你解答部分疑問,這樣你就不會浪費吾主太多時間。」康斯坦丁說道,「但也只是部分,因為我們對某些問題同樣一無所知。」
「這是什麼意思?」
「如果時間與空間失去意義,那麼人類用於認知事物發展規律的因果關係將不復存在。這就是奇點的物理特性,也是超空間引擎在海王星大氣層造成的物理現象。」
米勒艦長深吸一口氣,他大概理解了禁衛統領的意思。
超空間的引擎的作用是在物理層面上製造一個瞬時奇點,撕開三維時空,進入奇點之後時間與空間自然失去了意義。按照如今的科學理論,他們墜落進奇點的時間將會是永恆,直到奇點自然湮滅。如今他們肯定不在奇點裡面,那麼他們要怎麼確定自己所在的時間?此前他們似乎確定了自己在地球上的絕對坐標,但是還沒有確定自己在銀河系中的相對坐標,即無法確定時間。他環顧四周,很高興自己沒有在這裡看到恐龍或者大得嚇人的昆蟲,或許這些東西存在,但已經被眼前這群半神殺死了,他毫不懷疑他們擁有這樣的能力。
「那艘船……你們怎麼能逃離奇點?那艘船也擁有超空間引擎?」
「因為吾主的命令,我們得以脫離奇點。」
米勒艦長發現,禁衛統領說話的時候,那名漂亮女人已經提前走進了那頂巨大的帳篷。他接連提出了幾個問題,但得到的答案並不足以解決疑惑,他就連自己在哪、面前這夥人想要做什麼都不知道。不過那名禁衛統領告訴他,他們並非為了超空間引擎才去的海王星,他們要找的是威爾博士。
「當我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死了,剩下的東西只不過是填充皮囊的惡意而已。」康斯坦丁說道,「我相信,你一定對那種瘋狂記憶深刻。」
「我想起來了。」米勒艦長冷著臉,怒氣沖沖地說,「那個狗雜種死得太輕鬆了。」
「威爾博士已經死了,但造成那一切的兇手卻沒有,那東西殘害了他以及他妻子的心智,在他的靈魂上腐蝕出裂痕。早在地球上的時候,威爾博士就被盯上了,所以克萊爾死於謀殺,兇手是來自另一個維度的掠食者,那東西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吸引吾主去往海王星。我們之所以能夠確定這點,是因為我們拿到了威爾博士的妻子克萊爾的屍檢報告,從中推導出他的遭遇。」沒等米勒艦長慢慢消化這些信息,康斯坦丁突然退開一步,就好像他從耳機里聽到了什麼似的,「現在知道得夠多了。吾主想要和你談談,他要我向你保證,你的一切疑問都將得到解答。」
「他為什麼不自己說?」
「你見到他就能明白了,米勒艦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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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麼意思,他失蹤了?」
帶著鐵面具的人點點頭,確認了這個消息。「他對此早有準備,對他來說這是必經之路,據我所知,這是他與前至尊法師共同計劃好的方案。」維克多·馮·杜姆並沒有因為皇帝失蹤的消息以及魔女的怒火產生任何情緒變化。這條消息由海王星軌道上的懲戒號艦長、姐妹會首席蒂塔反覆確認,然後由他通過全息投影轉送到兩位魔女面前。攝政說道,「在此之前,他無法確定海王星的事件就是那個機會,現在他能夠確定了。我無法判斷他現在位於哪個時間和空間。如果古一法師還在的話,說不定能夠做到。」
「他知道只在做什麼,貞德。」貝優妮塔阻止了貞德接下來的詰問,她知道就算後者朝著維克多·馮·杜姆丟出再多怒火,也不可能從他口中獲得任何她們不應該知道的信息。卡瑪泰姬出身的人總是有種令人厭煩的保密能力,哪怕是與她們共同生活許久的傢伙也不例外。「他要我們做什麼?」她問出問題,維克多·馮·杜姆肉眼可見地放鬆了一些,「我猜他肯定在旅行前寫了張假期計劃表。」
「挪威,海拉。」攝政點點頭,「北方之王的壽命即將終結,屆時死亡女神將會逃離監獄。他認為監獄的出入口將會在挪威,也就是北方之王所在的位置。」
「我聽說過那個女人,一個幾千年沒洗過澡的臭烘烘的瘋女人。」
「她很重要。」維克多·馮·杜姆說,「在他規劃的未來,宇宙中沒有阿斯加德的位置。逃離監獄的死亡女神如果回到阿斯加德,將會恢復被禁錮以前的力量。如果海拉掌握阿斯加德的政權,那麼如今的地球完全無法組織有效防禦。」
「你的意思是,殺死她?」
「如果可以的話,擊退她也是可以接受的結果。諸神黃昏是多場規模浩大的災難的統稱,可以確定的是,海拉並非最關鍵的一環,黑暗泰坦才是。無論如何,在他的計劃中,阿斯加德必須滅亡。」
「難道他打算讓我們去阿斯加德?」貞德沒好氣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柴郡貓不滿地跳到地毯上。它白髮魔女不滿地喵喵叫了幾聲,然後朝著同樣在睡覺的金毛幼犬花生醬小姐打了幾巴掌,直到對方醒了,它才心滿意足、大搖大擺地豎起尾巴離開了客廳。「我們可沒有力量對付一個擁有阿斯加德力量的死亡女神,或者所有阿斯加德軍隊!」
維克多·馮·杜姆拒絕透露更多信息,仿佛他擔心有人能夠竊聽一樣,儘管他知道這座位於牛津郡的住宅在物質與非物質層面都隔絕了信息竊取的可能性。
「他已經安排好了阿斯加德最後的結局。」
「我是否能夠懷疑,他會親自確定阿斯加德已經被徹底毀滅?」
「無可奉告,女士。我只能透露,你們的任務範圍僅限於地球。」
「這不是任務,我們只是提供幫助。」貝優妮塔不滿地眯起眼睛。由於米莉亞還在莊園裡到處亂跑,客廳的桌子上沒有擺放著武器,而是甜點和茶具。儘管如此,她還是從沒有人知道的地方摸出了一把槍對準全息投影儀。「沒有人能命令魔女。」
「我很高興你們能接受這個消息。」
「在古希臘,帶來壞消息的信使會被處死。」
維克多·馮·杜姆放棄爭辯,決定把這個麻煩事交給現在不知身處何處的皇帝解決。他只是微微鞠躬,什麼也沒說。貝優妮塔笑了起來,朝著全息投影儀扣動扳機。客廳里能聞到刺鼻的硝煙味,貞德看起來依然怒氣沖沖,畢竟某個自大的傢伙聲稱自己只是去上班,結果卻深陷麻煩無法自拔——只有同樣經歷過時間旅行的貝優妮塔要冷靜一些,而且她知道,那個傢伙絕對不會毫無準備,他肯定有辦法回來。沒有理由世界之眼做得到的事他做不到。
「我們會為他解決這個麻煩。」槍聲響起後不久,貝優妮塔說道,「等到他回來,這筆帳再慢慢算。親愛的貞德,你最好先想想怎麼懲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