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0章 第一千七百〇六章 埃利都
歐貝德人的語言很原始。
這種古老的語言無法對禁軍漢謨拉比造成任何阻礙,金光閃閃的超人類甚至不需要翻譯器就能流暢地書寫和講述這種語言。米勒艦長看到禁軍漢謨拉比用大篷車上的物資換取了這個部族裡所有多餘的、本該用於釀酒的糧食,然後毫無留戀地繼續前行。西南季風穿過濕潤肥沃的平原和洶湧的河水,攜帶著微小的草籽和水汽朝著遠處的低矮丘陵飄行,米勒艦長坐在大篷車車轅上,儘管已經接受現狀,可公元前六千多年的微風迎面而來的那一刻他仍然有些沉醉。
經過將近兩天的旅行,他們終於帶著那些孩子追上了皇帝的車隊。儘管有些驚慌,但這些孩子們還是被路途的風景吸引變得開朗起來,他們很少能遠離自己的村莊,看到外面的風景。如今他們還能看到禁軍近距離狩獵獅子的場景,「天使」的強大將敬畏烙印進他們的靈魂,連帶著對他們現在唯一的監護人「大祭司」的敬畏也多了不少。
米勒艦長沒有見到皇帝,儘管他知道皇帝就在車隊裡,從皇帝的身體裡散發出的閃耀的靈魂之火在逐漸昏暗的天空下依舊光彩奪目,但無論是他還是皇帝都沒有再次見面的想法——此前他所經歷的事件太過超自然,有很多信息需要他獨自消化,皇帝似乎也認為他不需要知道更多東西——即便經歷過Event Horizon號的恐怖,他也無法完全接受皇帝關於人類未來的想法和規劃。皇帝告訴他帷幕之後存在對宇宙中所有智慧種族虎視眈眈的掠食者,即便他個人並不畏懼那些恐怖,但他也不贊同皇帝要求全體人類和他站在一起的要求,哪怕皇帝擁有實現想法的能力。
他始終認為人類應該允許軟弱。
皇帝拒絕人類種族接受軟弱,那只會讓皇帝成為暴君,就像他不認為皇帝的禁軍有權利在這個時代殺死敵人,他也不認為皇帝有權利為了那個計劃殺死那些反對者,哪怕這也是唯一的可行手段——他可悲地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所有不可調和的矛盾、紛爭、野心與恩怨只會在暴力的威脅下停止腳步,戰爭不是因為和平而停止而是因為核彈——這個瘋狂可怕的現實如同剜肉刀一般刺痛了他。哪怕皇帝能讓人類之間的戰爭停止、強迫所有人類放下分歧團結起來,祂能得到的人類的憎恨。歷史已經證明了,所謂先驅者不管是否正確都不會有好下場,而且這個先驅者還有一個從古至今任何人都不曾擁有的瘋狂想法和實現這個想法的能力。每當想到這不是他應該關心的事的時候,他總能鬆一口氣,他很慶幸自己沒有能力改變這種事實,更不用承擔這種令人崩潰的心理壓力。
他無法想像怎麼會有一個人類瘋狂到承擔這種可怕的預言。
「書記官。」漢謨拉比對他說道。
這是他的正式職位名稱,他是皇帝的書記官,在這個時代被叫做書吏。他有一枚皇帝製作的滾筒印章,可以在泥板上印出他的官職和名字,在登上皇帝許諾的戰艦以前,這就是他的工作——大祭司這個名稱雖然只是歐貝德人對他的讚頌,但無論是履行神職還是官職,他都需要跟在皇帝身邊進行記錄——在未來,滾筒印章將在法律意義上作為他以及每一位公民的身份證明和行使權力的象徵,任何具備法律效益的泥板文書都需要滾筒印章作為證明。
「你需要記錄名冊,書記官米勒。給他們編號,製作檔案,但我們沒有足夠的紙張。」
他看到那些車隊裡多了不少這個時代的人類,成年男性手持石矛和石斧待在車隊兩側,成年婦女則背著用獸皮包裹起來的糧食和樸素的陶器,徒步行走在車隊中間。蓄養的山羊和野豬幼崽亂糟糟地簇擁在車隊末尾,在車軌上留下糞便和腳印,珍貴的牛負責拉動沉重的車輛,還能得到令孩童嘴饞的甜美漿果作為零食。
米勒艦長自認為和漢謨拉比的關係好了不少,至少他不再認為漢謨拉比和其他禁軍一樣冷漠無情,因此他大多數時間都和漢謨拉比待在一起,漢謨拉比也很樂於為他講解這個時代的文明特徵——這些人類並不擁有多少亞麻衣物,成年男性和成年女性幾乎都穿著羊皮製成的不同款式的服裝,有些孩童只有可能是用石矛戳刺後用草繩綁起來的皮口袋——在這個悶熱潮濕的沖積平原上,不透氣的皮革不是製作日常衣物的最佳選擇,但卻是一個遊牧部族最容易獲並且不需要大量加工的材料,他們可能已經遺忘了亞麻織物和紡織機的製作方式。
無論是粗糙的服裝、暗淡的陶器還是稀缺的主糧儲備都表明,這個遊牧部族的文明發展遠遠落後於此前他所遇到的農耕部落。相比之下,富裕的農耕部族不僅有充足的糧食與用複式釀酒法釀造的啤酒,敬獻給「大祭司」和「天使」的禮物還是兩塊用敘利亞海邊生長的骨螺染成的深紫色亞麻布,這種染料即便是在數千年之後的古希臘和古羅馬仍然價值連城。
「這個部族是哈蘇納文明的流浪者,他們遺忘了如何耕種和織布,只能馴服野馬成為遊牧部族。哈蘇納文明遺址的所在地在未來叫做尼尼微,你會看到的,哈蘇納文明並沒有真正延續,所有的一切都會被歐貝德文明所吸收。」
「我們要去北方?」米勒艦長問道,「美索不達米亞的文明中心應該是在南方。我看過數據板里的書籍,美索不達米亞米亞北方的文明不算太多。」
「我們要巡遊整個美索不達米亞,收集足夠的勞動力建立行動基地。建立行動基地需要很多物資,這個時代已經有了近海貿易,君主的命令會歐貝德人和陶器一起跟隨商人的腳步傳達給每一個人,會有更多人來到君主的行動基地躲避越來越頻繁的洪水,最終建立起一座城市。」
禁軍帶著這些惶恐不安的農耕部族孩童區覲見皇帝。
米勒艦長履行職責,給每一個返回的孩童登記造冊,如果沒有名字,他就按照數據板上提供的詞彙為孩童們取名和編號,所有信息都登記在數據板里,等待某天被抄錄到泥板上。這些孩子鎮定了不少,儘管他們的臉上仍殘留著因為覲見皇帝而留下的恍惚,但他們嘴裡塞著這個時代無法生產的糖果卻很好地安撫了他們的情緒。糖果是女僕小姐的贈予,每一位孩童都將黛娜也當做了神,尤其是她出現在皇帝身邊的時候——美麗是一項極其昂貴的資產。即便是在二十一世紀,任何從事勞作的女性都不可能擁有黛娜那般光滑柔軟的潔白皮膚,身上更不可能散發精心挑選的香水氣味,陽光和汗水會對任何賞心悅目的皮膚造成傷害——對於這個時代的人類來說(尤其是她站在皇帝身邊的時候),黛娜這般美麗到令人頭暈目眩的女性就是神祇,或許還有人會稱她為伊南娜。
男人會用大麥生長的周期紀念她,女人會以她的名義釀酒,並將此當做一種啤酒種類。當整個部族乃至整座城市為皇帝點燃篝火,獻上啤酒和食物,向天空、狂風和洪水燔獻的時刻,他們會飲用用今年第一批收穫的穀物、以黛娜的名義釀造的啤酒。或許二十一世紀甚至更加久遠的未來人類永遠不會知道,當他們在炎熱夏日享用冰涼爽口的啤酒時,印刷在瓶身標籤上的某幾個單詞發音,在詞源學上可以追溯到人類文明開端以某個美麗到令人頭暈目眩的女僕小姐。
米勒有些好奇地詢問每一個見過皇帝的孩童,但每一個孩童都無法完整說出皇帝的樣貌——有的孩子只記得一束刺眼的光,有的孩子只記得一個高大的發光人影和滿地的皇帝,就好像他們不是走進一輛木頭製成的大篷車而是一座用黃金和寶石建造的寬廣宮殿,甚至還有孩子認為自己從門口走到皇帝面前花費了一整天,這種說法令米勒艦長毛骨悚然——他們無法完整回憶起整個覲見流程,除了嘴裡的糖果唯一能夠證明他們經歷過這種近乎超自然現象的,只有被針刺的手指。這是種基因檢測程序,用於確保這些孩子沒有遺傳基因病。在這些歐貝德人和哈蘇納人看來,被針刺手指應該是某種儀式化的程序。遊牧部族中挑選的孩童沒有和其他孩童混在一起,他們可以坐在大篷車上跟隨車隊前行,而不是用自己的雙腳走完這趟漫長的旅程。米勒艦長還發現有些家庭中的成年人卻對自己被挑選中的孩子有著明顯的尊敬,這種尊敬來自權力,權力又來自禁軍展現的強大暴力。
一項社會學實驗在米勒艦長面前展開。
他看到某些孩童高舉著手指,在面對自己未被挑選中的同齡人表現出了明顯的優越感。他們炫耀著自己的手指,仿佛他們已經被權力所神化,被採血的手指也成為了自身被神化的標誌。禁軍和皇帝根本不在意這種情況。禁軍們都認為這是必然出現的情況,只能交由教育手段而非壓迫去解決。只要皇帝的理想還沒有達成,人類還無法擺脫低級欲望,這種不平等就會始終存在。米勒艦長感覺自己被好好上了一課,過去大學拒絕教授的知識都從皇帝的著作中得到了應證。
長達一個月的旅途並沒有讓背井離鄉的遊牧部族躁動。
不僅是因為皇帝提供了充足的食物儲備,更是因為所有未受到召喚的成年人和未成年人都會自發原理皇帝所在的大篷車和裝甲車。沒有人願意將自己暴露在至高權力的光輝之下,那會讓他們感覺自己沒有任何秘密。但這種不平等的情況還是讓米勒艦長感到不適。幸運的是,包括被選中的孩童和所有二十歲以下成年人的教育已經被交給了書記官,未被選中的孩童會被培養成書吏(書吏這個職業並不分男女但男性較多),經過基因檢測的孩童在經歷基礎教育之後會接受更嚴格的訓練,米勒艦長認為自己很快就能讓這些孩子擺脫這些不良習氣。
他按照數據板上的教學流程要求孩童們收集黏土,用木錘捶打黏土後放進木製模範里壓製成泥板,同時他還要孩童們採摘沿途的蘆葦製成筆桿,在柔軟的黏土上按壓形成楔形文字。當放在大篷車頂端的泥板被曬乾,等到將其燒製成型之後,這個世界上第一套拼音規則和超過八百個標準字母的系統性語言就此成型。這套規則將適用於未來的閃米特語族的阿卡德語和埃伯拉語,胡里安語、印歐語系的西臺語、伊朗的埃蘭語和古波斯語及小亞細亞、烏拉爾圖語,乃至二十一世紀亞述人仍在使用的阿拉姆語。
車隊第一個長期停留的地方是數個歐貝德村莊相鄰的平原。
沖積平原土地肥沃,但由於常年泛濫的洪水,人類能夠定居與耕種的土地並沒有想像的那麼多。這裡位於幼發拉底河南部,靠近出海口,儘管只是一片沙丘,但由於與多個村莊相鄰,附近幾個歐貝德村莊只需要一天時間的步行就能來到這裡,這裡逐漸演變成交易場所,再加上這裡的淡水含水層,無論是糧食、啤酒、水果、蔬菜、手工藝品、漁獲還是織物這裡都能找到,因此也誕生了第一批再次定居的人類。
這裡曾經屬於薩邁拉文化,但薩邁拉文化已經逐漸被更南方歐貝德文化所取代,當大篷車車隊來到這裡的時候,當地居民沒有絲毫抵抗。儘管米勒艦長認為,這完全是走在車隊前方的皇帝和禁軍,就像所有大篷車車隊途徑的村莊,只要皇帝和禁軍出現所有對陌生人的警惕和敵意就會消失,每個見到他們的歐貝德人都會把他們當做神,皇帝和禁軍第一時間被這座城市裡將近四千名定居者簇擁著走進了神廟。
這不是歐貝德村莊裡用泥磚和茅草建造的建築。
作為最早的商業區之一,這裡幾乎匯聚了整個歐貝德文明的商業財富。神廟建立在一個高25的泥磚平台上,平台前有與神廟同等長度的漫長斜坡可供行走。神廟長45米,寬60米,就連有著10米枕木的牆壁也有接近3米厚,整座宮殿用石雕、石柱黃金和青金石進行裝飾,對於這個時期的人類來說,這無疑是一座堡壘和最為華美的宮殿,整座城市都圍繞著這座神廟建造。
神廟本身用於崇拜大地母神,如今卻有了新的主人。有些歐貝德人認為皇帝是恩基,是建造這座城市的神,因為他來到了這座甜水之城。
「他們把君主當做了他們的統治者,認為這座城市本是君主的城市。」漢謨拉比指著那個跪在皇帝腳邊的人說道。相比起其他歐貝德人,這座城市的定居者同樣穿著亞麻製成的服裝,但有些人卻多了一塊深紫色的披肩和黃金首飾,足以說明這座城市的富有。「他們敬獻了所有土地和財產,只求成為君主的臣子和祭司。有些人是啤酒商,有些人是糧食商,除此之外還有壟斷附近城市亞麻織物的商人和附近幾個村莊的土地所有者。」
「阿盧利姆,他們為什麼這麼稱呼你的主人?」
「王權天降,首先降於埃利都,也就是這裡,eridu。」漢謨拉比說道。他承擔的是外圍護衛任務。這個時代的美索不達米亞並不安全,一周之前,皇帝的塔羅占卜儀式已經揭示了他們將要面臨的挑戰。「只要他們認定這座城市屬於君主,君主又在這裡統治了很長時間,那麼君主就有義務履行王的權力,也就是保護他們。」
米勒艦長看到皇帝伸出手,覆蓋著裝甲的手指輕輕觸碰跪在腳邊的一位商人,按照禁軍偷聽來的對話判斷,這名商人似乎敬獻了很多深紫色亞麻布。「這個時代存在戰爭,對嗎?我記得你說過這裡曾經屬於薩邁拉文化,但薩邁拉文化還沒有完全消亡。這些人希望你的主人保護他們的生命,你的主人也同意了這個交易,對嗎?」
「埃利都,意思是有力之地,護衛之地。君主成為了他們的守護者,這座城市因此名副其實。在這之後,你就會聽到這些人宣布君主已經統治這座城市很長時間,擁有這座城市的法理。人們會自己找出理由說服自己,這就是宗教,他們不會愚蠢到試圖用自己的力量否定君主的統治。從此往後,這裡就會是我們的第一個據點。」
禁軍的目光掃過那些跪服的商人。所有禁軍在通訊頻道里進行過短暫的會談,皇帝也同意了他們的決定。他們將要對這座城市進行一次清洗,確保接下來發生的事不會來自埃利都——這個時代的人類已經接觸到了帷幕,誰也不能保證某個泥磚建成的房子裡不會有一尊來自帷幕之後的神龕,或者某些在人類文明誕生以前就存在的話語——任何東西都有可能成為帷幕之後的精神實體來到現實的途徑,哪怕人類尚未意識到自己擁有什麼也會遭受帷幕之後的毒害。
「事情不會完全按照他們想像的發展,米勒艦長,我相信你對此深有體會。」
最近沉迷於寫康拉德·科茲在哥譚的故事,這章也是斷斷續續地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