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8章 魔女的夢境
溫暖從頭頂滲透到指尖,然後從毛孔里滿溢出來,這種泡在溫水裡的感覺只有在不朽之城的姐妹會修道院晚禱和直接面對皇帝、接受祂的觸碰時才能感覺得到,但任何一次晚祈都沒有現在她所感受的那麼清晰和充沛。
蒂塔有理由相信,皇帝此刻正在觸碰她的身體與靈魂,給予她力量,幫助她戰勝眼前的強敵。這是屬於姐妹會的秘密,她只在姐妹會專用的通信頻道里宣告,皇帝正在注視著祂的選民。人造人以及加入姐妹會的女孩們相信,皇帝的雙眼無時無刻不在翻閱每個人的靈魂,無論善惡,無論高尚與卑劣,只有最虔誠的人才能接受祂的注視。
此刻蒂塔無疑是驕傲的。
她是姐妹會首席,她是最虔誠的僕人,但她不認為自己有資格要求她的造物主給予恩賜——正如她要求所有姐妹會成員那樣,保持虔誠與謙卑,等待接受注視的那天——這天終於到來了,她認為自己終於有資格挺起胸膛,毫無愧疚地以皇帝的名義發起戰鬥。她毫不懷疑,殺死那個異形的時候皇帝的聲音更加清晰了。
「我感受到祂了,姐妹們!我聽見了祂的聲音!」
蒂塔撿起克里親衛丟下的那面盾牌,擋住射向自己的子彈。她往前走了幾步,預想中手腕受到的衝擊並沒有到來。克里親衛隊與她相距不過百米,但異形們射向她的子彈卻莫名地落在身側。狂喜充滿她的靈魂,力量在她的體表跳躍,所有疲憊與疑慮都伴隨著她口中的禱詞被洗刷,正如她所面臨的恥辱。此刻她的信念無比堅定,因為她再也沒有失敗的理由了,那些異形絕對不可能戰勝她。
「祝福你,首席姐妹。」
「我們將以祂的名義獻上祭品!」
「用人類之敵的血與骨!」蒂塔狂熱地喊道,「跟隨我,姐妹們!與我分享偉大的榮耀。」
太空海軍陸戰第四連第一突擊隊的隊長,約書亞中尉朝著左邊做了個戰術手勢,示意自己的小隊建立伏擊圈,等待二線後勤部隊把重型直射火力運送到這裡。空間站斷電之後,通道里只有應急等與方向標識的孱弱燈光,這種昏暗的環境對於進攻者來說是種巨大的考驗——即便跳幫部隊的所有人都裝配了自動化夜視儀,能確保每一名士兵能夠看清黑暗中的敵人,但就和在地球上進行夜戰一樣,這需要士兵們具備非凡的勇氣——這支小隊與姐妹會的一支突擊小隊共同參與進攻,士兵們親眼目睹這些穿著黑金色動力裝甲的女孩的表現之後,約書亞中尉這才意識到,不朽之城裡關於這些女孩的議論有許多都是毫無根據的污衊。
至少他私底下不會再用「爆彈小妞」這種輕飄飄的詞來稱呼這些敢於直接衝進敵人防線大肆揮舞鏈鋸劍、盔甲上滿是血跡與內臟碎片的女孩。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瘋狂作戰的軍隊,至少在地球上沒有。
無論如何,這些不畏犧牲的女戰士值得尊敬。
「尼基塔女士,支援還有二十分鐘就能到達。」約書亞中尉用略帶尊敬的口吻說道,「到時候我們就能封鎖這條通道,然後繼續我們的突擊行動了。尼基塔女士?」
他聽見身旁的姐妹會成員的頭盔里傳來輕微的噪音,然後此前沉默寡言的尼基塔女士突然躁動。她是個十分年輕、看起來不到二十歲的羅馬尼亞女孩,是皇帝征服羅馬尼亞之後加入姐妹會的成員——在此之前,她是所謂的下水道居民的一員——緊接著約書亞中尉在通訊頻道之外聽到她的聲音。那聲音從頭盔里滲出來,顯得非常沉悶,像是穿過一堵厚厚的混凝土牆來抵達他的耳朵。
「不要管支援了,我們必須現在就發起進攻!」
約書亞感覺尼基塔的聲音有些顫抖,某種充沛的情感就連從他們面前飛過的等離子電漿融化金屬的滋滋聲都無法掩蓋。他憂心忡忡地看著尼基塔揮舞著爆彈手槍,生怕後者不小心扣動扳機。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誰也不能保證彈頭碎片不會擊穿全環境作戰服的氣密層。他和他的小隊隸屬於太空陸戰隊,前期在天劍空間站和月球進行過訓練,約書亞知道自己身上的外太空作戰服根本無法抵抗點50爆彈彈頭命中時釋放的核能高溫。
「它們多呼吸一口空氣都是褻瀆!殺死那些異形是我們的使命,我絕對不要錯過這個榮耀!」
「按理說是這樣的,女士。但是……」
約書亞中尉聳聳肩。
其他隊員雖然無法透過全封閉式頭盔看到他的表情,但都能通過他的語氣中想像那張充滿無奈表情的臉。他把剩下的話咽了下去,因為尼基塔已經提著盾牌衝出掩體,幾束大功率雷射擦著她的盔甲,把動力裝甲上華麗的金色鳶尾花浮雕燒得焦黑。在熱成像夜視儀的觀察下,尼基塔女士渾身上下都被模糊陰影包裹,只有燒紅的金屬和動力裝甲散熱孔散發暗淡的亮光。
「該死!服從戰術指示,尼基塔女士!」
「隊長,姐妹會和我們不在同一個指揮系統。」精確射手海蒂不懷好意地提醒道,「或許她接受了什麼我們不知道的命令。」
「戰術系統上什麼也沒有!」約書亞中尉感覺此前對姐妹會積累的好感蕩然無存。他翻看著手裡的平板電腦,確定指揮系統並沒有下發新的命令,「私自行動,不服從戰術指示!她一定要上軍事法庭!」
「先做決定吧,隊長。」
海蒂從掩體後面探出腦袋,正好看到尼基塔用盾牌把一個藍皮膚的外星人的頭盔砸爛,表現得比之前還要勇敢——或者說,瘋狂。海蒂不知道哪個詞更加貼切——她用瞄準鏡准心包裹住尼基塔。她看到尼基塔女士用盾牌擋住面前射來的電漿團,然後她乾脆丟下半融化的金屬盾牌,抓著那個克里人的脖子,用鏈鋸劍黃銅般長著短刺的雙面骷髏頭配重球砸爛外星異形的頭盔和頭盔下的顱骨,海蒂看到仍然帶著體溫的粉藍色的腦漿和深藍色的血液,混合著不知名外星複合材料和顱骨的碎片,沾滿了她的胸甲和面甲以及整條通道,在熱成像夜視儀的圖像中形成一大批發亮的斑點。
海蒂發誓,即便尼基塔女士切斷了小隊通訊,可她還是聽見尼基塔正因為克里人濺出的鮮血瘋狂大笑,以及含糊不清的強烈呼喊。
尼基塔感覺自己全身的熱血都在沸騰,每一次殺戮都讓她感到興奮。她聽見了,那聲音從天上來,曾經鐫刻在黃金板上,如今又如同鴿子降臨到她身上,充斥著喜悅。
她的反應速度從未如此之快,她的肢體也從未如此有力,尼基塔感覺現在自己能夠看清外星異形的槍口,神乎其技地躲閃致命的雷射和電漿團,然後回以最純粹的憤怒與憎恨。但她不想躲開,怪異的好勝心湧上來,就好像無法直面克里人的武器表露出她的軟弱,就會讓她重新回到幾年前在下水道里的生活,被來之不易的幸福拋棄,被飢餓與痛苦包圍。
某種她無法理解的、無形的至高存在從她的思想和空間站所處的宇宙空間邊緣划過,釋放出龐大的、不可見的熱量溫暖她的靈魂與肉體,曾經在姐妹會聽過的布道,神聖的憤怒與衝動填補了她因為過去貧苦生活和長久作戰帶來的麻木。仿佛巨大的聲響在她耳邊震顫,她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朝著下一個背對著她逃出掩體的克里人撲過去。尼基塔翻身爬起來,藉助動力裝甲的強大力量往前衝刺,手中的鏈鋸劍毫無阻礙地刺入更前方的克里人的脊背。
伴隨著旋轉的單分子刀片飛濺的血液沾滿電子目鏡鏡片,尼基塔感覺到一陣欣慰。她感覺不到疼痛和疲憊。那是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狂喜,就如同她小時候在教堂里接受慈善食物的時候,聽那些牧師講過的接觸聖靈的感覺,仿佛整個人從身體到靈魂都充滿著幸福的溫暖。羅馬尼亞有著強烈的基督教氛圍,但她是個下水道居民,對於姐妹會的理念毫無保留地接受,因為上帝無法拯救她和羅馬尼亞。
「Blood for the Emperor!」
「快點!」聽見尼基塔的喊聲,海蒂趕緊回頭催促,生怕下一秒尼基塔就躺在地上爬不起來了。「我們到底要不要支援她?」
「這場戰爭結束之後,她一定要上軍事法庭,我保證!」約書亞嘆了口氣,然後惡狠狠地喊道,「開槍吧,海蒂!其他人,更換電池彈匣,掩護尼基塔女士。不管怎麼樣,殺死這些外星雜種准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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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蒂塔來說,來自皇帝的注視一直陪伴著她完成作戰任務,但對於嚴寒洞窟中的伊南娜來說,這只不過是十分鐘時間。思想在靈魂之海中漫遊時,皇帝無法感受物質宇宙的時間流逝,在那片沒有矢量的世界,一切皆是思想。對於人類靈能者來說,將思想擲入外維度無疑是危險的,但靈能者們仍舊樂此不疲,因為靈魂之海包含了一切——在那裡,物理宇宙的距離不再遙遠,被時間長河抹去的過去與未來不再模糊,所有無法得到的知識、秘密與力量唾手可得,身體不再是束縛,疲勞、飢餓與壽命不再是探索知識的桎梏——伊南娜無需指導,她早在誕生之初她就學會了漫遊靈魂之海,她同樣知道靈魂之海中潛藏的掠食者無法對皇帝和阿戈摩托造成威脅。
因此,當皇帝睜開眼睛的時候她才會那麼驚訝。
這個時間實在是太短了,她知道漫遊靈魂之海會有多麼沉迷,皇帝指導神殿祭司的時候,也必須保護他們不會迷失。那個永恆的、無限的世界永遠無法探索到邊界,因為思想與靈魂沒有邊界。如果不考慮靈魂可能受到傷害的危險,皇帝與阿戈摩托應該花更長時間探索外維度才對,在她的預想中,或許等到灰塵鋪滿他們的皮膚才是離開靈魂之海的時候。
「我看得太清晰了。」皇帝對伊南娜說道。她那張與貝優妮塔相似的臉上流露出疑惑,不過皇帝並沒有打算在這裡解釋。他對阿戈摩托說道,「我要的不是成為神祇。對於你和我來說,這是失敗。」
「這是祂們所懼怕的,薩洛蒙,這是最終手段。」阿戈摩托說道,「你在無意識中已經開始了計劃,這是命運和本能。你本來就是外維度實體與物理宇宙深度結合的產物,渴求靈能是你的本能,你無法拒絕,哪怕你沒有意識到。那些人造人的行為並沒有受到你的限制,不是嗎?」
「我更樂意把時間投入研究。」薩洛蒙站了起來,拍了拍雪白亞麻長袍上的塵土。他知道接下來的這個階段性計劃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但對於他的大計劃來說卻是必要的——他已經遇到過這個階段性計劃的成果了,對於過去的他來說,實驗結果完全可以接受——不朽之城最底層的武器庫里停放的兩架靈魂泰坦就是證明,他不會讓自己的計劃徹底失去控制。儘管知道結果,但他仍然不知曉過程,最重要的觀測與測試還沒有完成。
「走吧,伊南娜。我們要繼續推行計劃了。」
「你打算通過結合你和她的力量,憑空創造一個外維度靈能實體?」
阿戈摩托表情玩味地看著皇帝。
他的預言能力使得他看到某些事件的結果,否則他也不會選擇製造皇帝。而且他對於這個課題早有過研究,研究成果此時就站在他面前,靈魂的秘密對他來說並非無法獲得的深奧知識,出身卡瑪泰姬的皇帝繼承了相同的知識體系。
「你已經看到了結果,不是嗎?我知道你在靈魂之海看到了什麼,你有分辨真實與謊言的能力,你知道你的階段性計劃會有什麼結果。我製造你,是為了將命運拖入不可預測的未來,既然我們都知道這個小計劃的結果,為什麼你還要再次嘗試?」
「實驗是找出通往正確道路的方法而不是結果,這是種方法論。有了方法,我就有無數正確的結果。我敢肯定,製造我之前你根本沒有做過實驗。」皇帝毫不留情地報以嘲笑,「這是人類的智慧,阿戈摩托。你是個原始人,你根本不懂真正的科學。」
「你已經失敗過一次了。」第一任至尊法師面無表情地說道,「你嘗試用秩序去影響外維度,得到的只有背叛。你創造出了強大的外維度實體,你創造了地獄,難道這一次你不會再次犯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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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他不會。」
貝優妮塔睜開眼睛。當她看到莊園高聳的天花板時,陌生感隨之而來,仿佛她應該看到的是被冰冷空氣填充的漆黑岩洞。她深吸一口氣,從躺椅上坐了起來,瀑布般的黑色波浪長捲髮灑落在肩膀上,如同暴風雨前徘徊在森林樹梢之上的渡鴉沾濕的羽翼。直到此刻,她才聞到芳香的熱咖啡與甜點的甜蜜氣味,怪異的陌生感也被拋之腦後。
「瑟蕾莎,你在做夢嗎?」貞德愉快地眯起眼睛,隨手把一塊奶油冰淇淋塞進米莉亞的嘴裡。灰色的柴郡貓伸長脖子試圖舔上一口富含熱量的食物,但白髮魔女的手指精確地點在它的腦門上,挫敗了30磅的柴郡貓的增重計劃,「你很少在下午茶時間打瞌睡。」
「我看到他了。」
貝優妮塔從未如此疲憊,仿佛她的靈魂跨越時間重新回到她的軀體,漫長的旅程耗盡了所有精力。儘管如此,她仍記得那身雪白的亞麻長袍,遠比薩洛蒙之前穿著的血紅法袍更加純潔。
「誰?」貞德愣了一下,然後恍然大悟,「我可不覺得他離開之後生活有什麼不好。他現在在歷史裡遊玩,誰知道他會有什麼樣的身份!」
「我看到他了,但不是在這個時間。」貝優妮塔轉過頭,強迫貞德看著她半透明的灰色眼睛,直到後者承認她並不是在開玩笑。她對於突然出現的記憶有些疑惑,但她並不是什麼剛剛學習魔法的女巫,她知道如何保護自己的心靈。能夠穿透層層疊疊的保護咒,抵達靈能者思想的夢境肯定隱藏著某種她暫時無法理解的信息、真相亦或者是謊言。
她需要時間去分辨,哪怕她確信自己看到了薩洛蒙——她仿佛待在另一個人的身體裡,用那個人的眼睛去觀察——她能夠感受到充滿暖意的視線落在薩洛蒙身上,那雙黑曜石般明亮的雙眼,透過那具身體落在了她的靈魂上——沒有威脅,沒有警惕,只有回饋以無窮無盡的愛意,仿佛她就站在薩洛蒙面前一樣。
「我要聯繫羅莎,還有旺達。」貝優妮塔說道,「女巫之路肯定有我想要的答案,我需要幫助。貞德,我要見到維克多·馮·杜姆,我需要你帶他穿過莊園的迷宮。我有種直覺,真正解決問題的人並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