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威不由想起那日,因著自己說了對「許任」的敬佩,里正問稚兒拜師拜的是誰,稚兒答是任酉,里正才對自己說了句,只此一回。
他當時只以為是「許任」的身份不能輕易宣揚,免得招致仇家,卻不想是再無俠客許任了,「許任」自己都是不認的。
這又豈止是英雄遲暮啊。
是啊,俠客許任「死去」的這些年,世上消失的俠客又豈止他一人。
官府滅豪強的同時,沒了多少遊俠,聞名的,無名的,結果是世上再無人稱俠了。
那段過往是真是假,其實沒所謂,屠威感慨完,依然敬重「許任」,也依然敬重任酉。
不過這些沒讓屠艾知曉,如今她格外信重師傅,沒得徒添感傷。
殊不知屠艾其實不會感傷。
她是不知曉許任消失的過往,但多少能猜出一些,俠總不是能憑空消失的。
百餘年前的俠更是聞名,遊俠格外的多,但世道變了,靠的不再是武力掠奪,俠以武犯禁,亂世有人籠絡,昇平世卻是要被壓制的。
即使不被壓制,俠總要活著吧,活著就得謀生,他們是靠耕作還是行商呢,都不是,那又如何立足呢?
或是依附豪強富商,或是殺搶,再或者是盜竊,總之多數已有別於從前的俠,那就不該稱之為俠。
以義揚名的俠太少了,屠艾不為俠的消失感傷。
再者,任酉之所以是任酉,是師傅自己的選擇,雖然師傅的劍意未改,但已然葬了劍,她何苦感傷。
練好劍,承了師傅的劍才是她該做的。
一晃十日過去,該去鄰縣請教師傅了。
這十日屠艾只練了劍法第一式,動作已然熟練,可也僅此而已,力與勁差得太多。
任酉看完她的演示,問她:「徒兒,你可知劍是何術?」
屠艾思索片刻答:「劍是攻防之術。」
任酉笑笑,「是,也不是。可知何謂擊刺?」
屠艾答:「伐,謂擊刺。」
任酉又問:「何又謂伐?」
屠艾又答:「伐,擊也,殺也。」
任酉望著垂首沉思的徒兒,「劍是擊刺之術,主伐。你的劍可能傷人?」
屠艾悶悶答道:「不能。」
屠艾的劍毫無攻擊力,徒有形,意卻無,偏偏形又受制於力與勁,若細究起來,其實什麼也無。
若是再早個幾十年,任酉是許任的時候,是決計不會收她為徒的。
那時他的劍還不懂收斂,只是殺人,傷人,偏如此又傳出了「義」名,因他殺傷的都是欺人的惡人。
名揚了,劍被名困住,殺成了為名而殺,可惡人不是時時有,又為了名,殺人的劍被扔在一旁,人倒是樂善好施起來。
待名聲最盛時,一切又戛然而止,他被告知,是想作為任酉生,還是作為許任死,他不想死,於是成了任酉。
任酉是一把劍,劍不容情,為殺而殺,不論善惡。
初初成為任酉,他是慶幸的,因為是他生「敵」死,接著一年,兩年,三年,殺著殺著他就恨了,惡了,悔了。
偏他只是劍,劍在執劍人手中,人不停,劍怎麼會停,即使又恨又悔,還是做了十五年的劍。
待到終能逃離,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葬了自己的劍,他貪生,只敢以劍代他,一代便是十年。
幸而,屠艾遇見的是這時候的他,不是許任,是二十五年後的任酉,他的劍已經不願傷人。
而任酉收屠艾為徒,教她劍法,恰恰也是看重她的劍輕易不會傷人。
若是沒有遇見這個小徒,百年後他該是會和自己的劍葬在一處,幸而,幸而遇著了。
他的劍,名青鴞,是未揚名時友人所贈,跟著他幾十年,卻只經歷了殺伐。
鴞雖兇猛,本是為威懾,震懾,不是為殺而殺,他誤青鴞久矣。
巧的是,小徒的劍意與青鴞合上了,為威懾,不為殺伐,這也是他為何要讓小徒承了他的青鴞劍。
他活著,青鴞代他受過,等他死了,青鴞不該再跟著他陪葬,有錯的是他,青鴞無錯。
劍不是不容情,端看執劍人如何對待它,青鴞跟著小徒,會好過跟著他。
小徒眼下雖不懂攻擊,但那是因她善,不是因她愚,他不擔心她學不好劍,他有眼,會看。
雖不知小徒一個屠戶家的女郎,怎會教養的如此不俗,但看她小小女郎卻立志行路,又頗有韌勁,就知將來她定能得償所願。
這樣的孩子,他是想成全她的。
與之相比,手段從來都是次一等的,小徒只要肯轉過彎,想學好劍,手段多的是,他能教。
「徒兒,劍在你手,可以不傷人,卻不可不能傷人。致人而不致於人的道理,你該是懂得。」
「徒兒懂得。師傅,求您教我,徒兒想學好劍。」
任酉手段有二,足以解屠艾眼下的困。
手段之一,便是給屠艾製備了一個「死敵」,是個高她兩尺的木人,很是笨重,非她用盡全力不能推動分毫。
任酉要求她務必用木劍傷及木人,由四肢至軀體,直至最終用木劍打倒木人。
屠艾眼下最大的問題是沒有力,控不住力,那便先學會猛吧,猛打,猛擊,猛刺,猛劈,所有的動作務必猛著來。
練好猛勢,打通全身的關節,之後拿捏寸勁也更容易。
不過,猛不是魯莽,也得知曉該如何發力。
於是手段之二,任酉讓屠艾將所有的招式動作再拆再解,務必留心每一步的手法,身法。
目的是去感受身體的關節,肩肘手,腿腰頭,胯膝足,是如何發力的,如何發力才能將力最大及於劍尖。
拆解動作是屠艾擅長的,不過先前並未留心如何發力的事,她以為力是順著動作自然而然生發的,是以只求動作熟練了。
其實若是她的招式動作完全精準,確實可以做到力自然生發,可她只是初學,動作還只是不出錯罷了。
待師傅細細演示了回如何發力,肩起、肘隨、手追,又帶著她演練了一回,她才察覺到不同,是大不同,這樣的發力反而更省力。
屠艾頓覺自己先前不該一味閉門苦練,她沒有習武的經歷,該多請教旁人的,好比兄長練的拳,手法步法,都是可以借鑑的。
不過也不晚,她才剛開始,一切都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