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行舟中間少說的那段,沈桑寧與越梟都明白。
城中無人不知,越家家主早前是個乞丐,先前的那首童謠雖是越家小公子惡意傳出來的,但越梟十七歲以前,的確是做乞丐的。
若非被家人所棄,他又怎麼會打小就做乞丐?
如今卻還想尋回棄他而去的家人。
這讓齊行舟想到自己,此生是一點不想再見瘋秀才的生父一面。
所以理解不了越梟,既然已經被放棄,為什麼還要選擇拋棄自己的人。
越梟看著面前的小童生,方才的悲哀情緒頃刻間一掃而空,他唇瓣微抿,眼底還是浮不出笑意,「總要知曉來處,才能確定歸處。」
人要知曉來處,才能確定歸處……嗎?沈桑寧不露唇齒,在心中默念一遍。
這個話題屬實是有些傷感,她想轉移話題,可偏偏平常懂事的阿舟卻在這個話題上槓了起來。
齊行舟一雙小眉蹙起,語氣儘是不解,「難道還要回去嗎?」
越梟看著小孩較真的樣子,「若是你呢?」
「我?」齊行舟思索一番,「若是我,我絕不回去,我要出人頭地,從高處俯視他們,讓他們後悔。」
語罷,齊行舟意識到什麼,臉色變了變,「所以越大哥想找來處,也是為了向他們證明,你能過得很好嗎?」
「也許吧。」越梟眼中透著複雜的情緒,他轉頭將手伸到窗外,當雪即將落在手中時,他猛地收回手,仿佛條件反射一般,雪花無法落在他的掌心,只能落在他的手背上。
隨即他又攤開手,在沈桑寧看來,他好像極力想握住什麼,卻因他自身的某些記憶或別的原因,他無法坦然地讓雪落在掌心裡。
她微微蹙眉,總覺得這是觸及一段他無法與人訴說的往事,她想關窗,卻見越梟徹底收回手。
在她即將把窗關上時,他伸手抵住,又將窗子打開到原本模樣。
越梟自嘲地一笑,俯視著白雪皚皚的街道,「多少個冬天,我在雪中乞討,倘若沒有遇到善人施捨,空手而歸便要遭受毒打,那時的我沒有還手之力,同齡的孩子最喜歡雪天,可我不喜歡,為了止血,我會赤身躺在冰雪上,那樣很疼,但至少不會弄髒衣服,乞丐頭瞧不下去,見我如此便打得更狠。」
「每一次躺在雪地里,我望著天都在想,我來自何處,生我的人為何要遺棄我?他們是貴是貧?倘若他們貧苦,我或許能理解三分,但若是貴……這遺棄之仇,我此生必報,後來,我逃跑成功了,卻又被人攔截送了回去,再之後,每一次逃跑,我都被抓了回去,就像冥冥之中有一隻手抓著我,監視著我,掌控著我的命運,我以為我命該如此,那年我十五歲,乞丐頭見我討不來金銀還想逃跑,妄圖打斷我的雙腿,以此讓路人心疼我,他們便可坐吃血饅頭,我差點就要認命了。」
越梟訴說著悽慘的過往,期間只看著窗外,他執著地不願與任何人對上眼神。
沈桑寧姐弟聽得認真,齊行舟的臉上除了認真以外,還有歉疚之色。
在聽了越梟的過往後,他忽然覺得,剛才自己說的不對,他小身板正襟危坐,除了歉疚,亦有些不解,越梟為什麼要將自己的傷疤揭開?
很快,他便知道了答案。
齊行舟扭頭,見阿姐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此時聽越梟繼續道——
「老天爺卻在我要認命的時候,賜了我一個貴人,一個比我還小的姑娘,選中了我,讓我給我做工,一個月的工錢遠比乞討一個月賺得多,乞丐頭見我有了靠山,不敢再打我,那是我人生中最順利的幾個月,也讓我對倒霉的人生有了改觀,我想我還是可以改變的。」
說到這兒,越梟的目光轉向沈桑寧。
此時,齊行舟終於感覺到哪裡不對勁了,左右看著兩人之間的氣場,緊擰著眉,仔細聽著接下來的對話。
越梟把小孩忽略了個徹底,目光炯炯地看著沈桑寧,「如此,你還是沒有想到,我是誰嗎?」
沈桑寧想到了,他方才那話已經可以說是明示了!只是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倘若越梟是她曾經的幫工,那……那前世也沒出來說啊,怎麼這一世就變了呢?
她點點頭,疑惑道:「你先前的名字應該不是梟吧?」
她實在記不起,他本名叫什麼了。
越梟幽深的眼眸從未有過亮光,此刻亦然,他並不意外,卻還是有些失落,「果然,是記不得我了,其實這幾個月來,我一直以為你會認出我的。」
聽出他的失望,沈桑寧實在不知說什麼好,不下心又想起了裴如衍,之前阿衍也是很難過的。
但兩者不一樣。
沈桑寧對越梟沒有抱歉,只覺得冤枉,對她來說,可是過去了近三十年了,記不得,很正常吧!
但卻不能這麼說,可不冤枉嘛!
「我……呵呵,長大了模樣會變嘛。」她道。
越梟點破,「名字也記不得,」他笑了笑,又好像並不在意,「不過,那個名字,我本也不想要了,不記得也好。」
沈桑寧忍不住抬手,空閒的手摸了摸鼻子,「嗯,至少你現在過得很好,後來呢,你後來是如何?」
越梟垂眸,再度望向窗外,茶杯里的水涼了,他喝了一口,也不覺得涼,「你離開後,我想離開這裡,開始新的生活,可是那些乞丐還是沒有放過我,他們知我沒了靠山,搶走了我所有的錢,就在我絕望的時候,那些乞丐不知是得罪了什麼人,被抓了起來,我幾個月攢的錢,就這樣被充公了。」
「抱歉。」沈桑寧忽然道。
她十二歲離開金陵的那一年,的確沒有預料過越梟後面會發生什麼。
至於那些乞丐,大概是因為欺負過裴如衍的緣故,被金陵王府與老寧國公派人抓了。
越梟轉而看她,笑意浮現在了眼中,「沈老闆,你瞧外面這雪,我雖然抓不住,但它潔白無瑕是美好之物,你便如它一般,我的苦難從不來源於雪,恰恰相反,它是能讓我暫時止疼止血之物,你也是如此。」
沈桑寧搖頭,「越梟,其實我沒有做什麼,當年付給你的報酬,只是報酬,我只是做了件本分事。」
越梟聞言,笑容逐漸明朗,「有你在前,我也不會做奸商,我的錢雖被充公,但欺負我的人消失了,那之後,我也不用乞討了。」
而後做了些什麼,越梟無意提及,沈桑寧也沒有問。
齊行舟看著兩人間如知己如朋友般的氛圍,唯獨沒有絲毫曖昧氣息,便不出言打擾,四周又安靜下來。
忽有越梟的手下來報——
「家主,揚州寧了。」